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第5/5页)
张松樵还是断然否决。他拿拐杖杵着地板悲愤地说:“我断定严麻子干这种卑鄙龌龊勾当总归是见不得人的。难道中国就没有王法了?那些行政公署、政府衙门、警察军队都干什么去了,中国的事情就由着这些土匪强盗横行霸道不成?”
这句话倒提醒了徐队长,他一拍脑袋说:“麻子兵属滇军息烽旅,是云南地头蛇,但是芒市前面龙陵黄草坝还驻有一支正规军,听说是中央军的后勤供应站,军装颜色也不一样,都穿黄布军衣。有次我们汽车坏了同他们打交道,感觉很正规,很和气,跟那些丘八不一样,而且严麻子好像很害怕他们似的。”
大家眼前一亮,齐声问他:“中央军么,什么番号?”
徐队长想了半天,才讷讷地说:“好像是什么……第二百师吧,听说还是机械化部队呢。”父亲的心立刻快乐地大跳起来。第二百师,不就是表哥士安和他同学投奔的王牌之师么?
徐队长连夜驱车赶往黄草坝求援,军供站长听说是师部楚参谋的家人,自然十分重视,马上开通电台向师部汇报。值班参谋正好是楚士安,于是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次日,第二百师派出警戒分队赶到芒市,一辆威风凛凛的三轮摩托车开道,车上架着机关枪,另一辆军用吉普接了张松樵父子,另有十几名穿黄军装的士兵随车保护。麻子兵看见中央军出动了,果然都像老鼠见了猫,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6
车队抵达怒江天险惠通桥已是傍晚,远远开来一辆摩托车,一个军官跳下车向他们连连招手。是士安的好友,如兰表姐的心上人林志豪!
如今,军服笔挺的中尉军官林志豪不仅人长高了,肩膀长宽了,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像个真正的军人——凌厉、刚毅、自信、坚定。他腰间别着手枪,往铁索桥当中一站,立刻显出王者当道舍我其谁的霸气来。两人都很激动,没想到重庆一别,竟会在千里之外的怒江桥头重逢。志豪说,他是受士安委托,特地从保山军需部赶来迎候车队的。父亲迫不及待地打听士安的近况。志豪说,军校毕业后他们都如愿以偿地来到第二百师效力,士安在师部当作战参谋,罗霞在通讯部担任密码员,河马和眼镜都在战车团,自己则是军需部中尉副官。
父亲无比自豪地向爹爹和众人引见林志豪。本来老爷子十分感激中央军出手相援,但是一听说眼前这个军官就是把自己侄女肚子搞大的浑小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志豪当然不敢计较,只是尽心尽力地安排车队通过江桥直达保山。车队宿营后,志豪殷勤地邀请未来的姨父大人吃晚饭,但被老爷子借故身体不适谢绝了。老爷子看不惯现代青年的“自由”,更不可能和他把盏言欢。志豪情绪低落,只拉了父亲在路边的小酒馆喝闷酒。父亲忍不住责怪他:“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表姐啊?”
志豪道:“我怎么能不关心她呢?我们深深相爱,我时刻记得,我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我发过誓,会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她操办一场配得起她的体面婚礼。可是眼下我是个军人,随时出征上战场,而且除了每月领一点点可怜的军饷外几乎身无分文,怎么去跟我心爱的人结婚呢?”
父亲有些同情志豪,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但是像父亲这般年纪的少年,对军队和武器的兴趣远远大过那些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他摆弄着志豪的手枪,说比士安那支大些,也沉许多。提到士安,志豪说,在他们这批军校生中,只有士安被授予上尉军衔,连戴安澜师长都很器重他,将来一定是个前途无量的优秀军官。父亲听了特别激动,表哥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愈发高大起来,那一夜他梦见表哥成了将军,指挥潮水般的军队向敌人猛烈进攻。
第二天车队重新上路,志豪扛来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叮嘱他回去交给如兰,是一箱美国克宁奶粉罐头。父亲知道,在物资紧缺的重庆,连国产奶粉都是难得一见的紧俏货,美国生产的克宁奶粉简直比人参宝贝还要稀罕。父亲问他哪里搞来的?志豪说因为军务常常要去仰光出差,从英国商人那里搞来的。父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记得你父母不是都参加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吗?你见过他们了吗?”
志豪脸上掠过一片阴影,过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原先在广西开车,去年遭遇敌机轰炸,车毁人亡。”
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只是拉了拉志豪的手。车开出老远,父亲看见志豪还在路上朝他们张望,于是又把身子探出车窗挥手告别。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未来的表姐夫,举双手赞成他与表姐的婚事。他有意无意地把志豪的情况告诉爹爹,当听完志豪父母就是爱国的南洋机工团华侨,已经双双被炸遇难之后,老爷子半晌没有出声,眼睛分明被一层雾气蒙上了。
汽车正在费力爬坡,发动机“呜呜”地吼叫着,山道上烟尘滚滚。等汽车艰难地爬上山头,徐队长停下车来,大声吩咐司机们检查刹车准备下山的时候,父亲听见老爷子用湖北话说:“告诉那个浑小子,快给我回重庆来结婚,婚礼不用他管,将来孩子的费用也不用他操心。”
父亲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7
当金灿灿的油菜花缀满长江两岸的山坡,树上的蝉鸣也一浪高过一浪时,从山洞工厂里终于传出了久违的机器轰鸣声。这座九死一生的纺织工厂终于奇迹般地复活了。
转眼来到中秋节,地头的庄稼已经成熟,树枝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实,张松樵破天荒带儿子登上工厂对面的小山包。从山包上看过去,恰好能看见连成一片的山洞工厂,车辆进进出出,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张松樵陶醉地看了许久,说:“这下子不用担心小儿(日)本飞机了,我不信他们能把这座山炸平。”
不料儿子看法却与老子背道而驰:“要是日本鬼子打到重庆,你的山头能挡得住么?”
老爷子顿时噎住了。的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抗战真的到了连陪都重庆都不保的那一天,无论什么山洞也拯救不了他和工厂的覆灭命运。
“你胡说!混蛋!”老爷子忽然大发雷霆,还气咻咻地杵了杵手杖。
父亲一缩脑袋,连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惹老爷子生气后果是很严重的,他早已领教过无数次,才不想把鸡蛋往石头上碰呢。但父亲心里一直在辩解:我说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