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空降(第5/6页)
父亲蹲在地上,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撕裂的痛苦就像热带丛林的食肉蚁爬满他的胸膛。他明白这些伤口恐怕今生今世也无法痊愈了……
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他一看却是闷墩、虎头和胡君,三个兄弟眼睛也是红红的,悲伤把他们的心紧紧系在一起。他们并排着坐下来,机场风很大,刮得废墟上一杆残破的军旗哗啦啦响。这群人跟呆了一样枯坐着,直到收容队的汽车驶出机场不见踪影。
下午有队工兵赶来清理废墟,腾空停机坪,不久一架体形庞大的重型运输机出现在机场上空,它的翅膀上长着四只巨大的螺旋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进跑道里。飞机刚刚停稳,肚子下面就钻出一队昂着炮筒的坦克车来,这些铿锵作响的铁家伙爬过跑道和草坪,然后径直向他们开过来。“谢尔曼!”父亲惊喜地嚷道,一瞬间遥远的记忆复活了,多年前他曾在仰光港与威武雄壮的“谢尔曼”坦克有过短暂邂逅。大家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开过,呀呀呜羡慕地说:“好家伙,连地皮都在抖动呢。”
虎头点头道:“可不是吗,跟起了地震一样。”
闷墩抱着枪问:“步兵该怎么对付这家伙呢?”
大家面面相觑,因为在特种兵战术教程中没有反坦克课,那是工兵的专利,所以连博学多才的胡君也直摇头。正说着话,一个戴头盔的人从坦克车里钻出来,大喊大叫地朝他们跑过来。父亲眼尖,高兴地大叫:“是老赵!”
果然是河南籍同学老赵!
战场相逢,大家格外激动,又是拥抱又是拉手。赵同学四处看看说:“咦,还有好些人呢,怎么不见了?”
他这一问,大家的神情立刻黯淡下去,赵同学立刻明白了,他咬着牙说:“狗日的小鬼子!等老子上去一个个压扁他们!”
胡君问他:“你这伙计,单挑鬼子坦克会怎样?”
老赵自豪地介绍说:“先说吨位吧,咱这伙计四十吨,鬼子的‘哈勾九五式’呢,还不到八吨。再看咱这火炮,七六毫米口径,鬼子才多少?三七毫米,足足大它一倍。而破甲射程呢,日本坦克只有三百米,咱能在一千米外击毁它。”
大家欢呼起来,你尽管去想象小鬼子挨揍的狼狈模样吧,老赵一来,还不得跟虎入羊群一样么?胡君赶紧提出另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步兵遭遇坦克怎么办?老赵想了想说:“通常情况下,缺少反坦克武器的步兵是无法与坦克对抗的,因为坦克的装甲钢板不仅能够抗击子弹和手榴弹攻击,并且还有很强的自卫火力。在国内战场,穿草鞋的中国兵见了敌人坦克就跟见了魔鬼一样,只有逃跑一个选择。”
闷墩闷闷地说:“难道咱们就没法制它么?”
老赵回答道:“其实坦克也有短板,比如它的履带容易炸断,这样坦克就走不动了。”
父亲眼珠转了转,提出另一个问题来。他说:“就算坦克走不动,它的机枪、大炮火力猛烈,也等于一座钢铁堡垒。怎样才能消灭它呢?”
老赵故意卖关子说:“的确是这样,如果不弄懂的话,你们步兵永远也别想对付坦克,除非你拥有平射炮和反坦克炮。”
弟兄们赶紧拍老赵马屁,递上香烟,替他点燃了,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坦克兵。老赵一口气吸掉半支香烟,等他过足烟瘾,这才低声道:“都是自家兄弟,我给你们透露个机密。坦克最怕什么东西?简单地说,是火。你们想想,坦克内部空间那么小,加上发动机运转,机枪大炮射击,车内温度能达到五十度。如果扔上几只燃烧瓶,或者浇上一桶汽油,连钢板都烧红了,里面的人还不都得变成烤羊肉串吗?”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看上去无敌于天下的“战场之王”也有致命短处。他想起英文老师讲过的希腊神话故事,英雄阿喀琉斯刀枪不入,但是他有个致命软肋,那就是他的脚踵。敌人获知秘密,一箭射中脚踵,英雄轰然倒地。
正讲得热闹,坦克那边有人大声呼叫赵同学名字,大家恋恋不舍地目送坦克兵钻进坦克,看着“谢尔曼”轰隆隆地开动,一辆接一辆开出机场去。虎头羡慕地说:“能跟坦克照张相就好啦。”
大家连忙安慰他,下次一定让老赵把头盔给他戴上,照张相片寄回家去。呀呀呜叹道:“还是人家老赵好,哪像我们这么艰苦,尽打头阵。”
大家都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呀呀呜自知失言,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前线传来消息,坦克部队进攻火车站受阻,赵同学阵亡。原来日本人利用长竹竿将炸药包和燃烧瓶送上坦克尾部引爆,致使中美盟军损失多辆坦克,暂时撤出城市巷战。
5
接连休整几日,大家反倒不习惯起来。
西郊机场就像台风中心一样平静,他们天天听着从城里传来的激烈枪炮声,随着战事推进,中美盟军已经占领大部分城区,把日军压制在城北火车站等几处据点内。大家的手又开始痒痒起来。指挥部显然把这支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甲壳虫”分队遗忘了。从前都是威廉队长到总部接受任务,现在威廉住进医院,电台也砸毁扔进河沟里,他们好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了。
因为无事可做,天天跟机场内一群看守空运物资的后勤兵厮混,大家都是学生兵,除了气味相投还有许多共同话题。父亲又结识了几个湖北老乡,很快熟悉得不分彼此,好像他们都变成同一支部队似的。这天从飞机上卸下来一批美国特种步枪,称“M1狙击步枪”,其实就是在长程步枪上加装一支圆筒瞄准镜。大家一看就来劲了,轮流到外面去试了一回。父亲把标尺定在一千公尺,瞄准镜一搜索,景物历历在目,清楚得好像就在跟前似的。他瞄准一只破钢盔,等扣动扳机再看,那只钢盔已经没了踪影。天啦!他在心里惊叹道,谁要是拎这种枪上前线,还不得把日本鬼子都跟打兔子一样打得精光!
大家心里好像真的揣进一只兔子,都有些急不可耐跃跃欲试的样子,于是由胡君出面与那几个老乡私下协商,借几支出去过过枪瘾。好说歹说还贴上一条军用香烟,总算借出一支枪一盒子弹。大家像揣着宝贝一样兴高采烈地出了机场,向别人打听清楚新三十八师的阵地位置在城北,然后直奔主力营而去。
士安见父亲来到前线大吃一惊,得知他们意图后更是哭笑不得。这些学生兵虽然已是见过阵仗出生入死,但还是像一群没长大的孩子,对游戏的好奇和冲动远远大过战争本身。可是他们的想法并没有太离谱,军人谁不喜欢新式武器?谁不想多消灭敌人?士安只好同意他们进入前哨阵地,条件是打完子弹就走人,不得参与进攻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