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奔腾的伊洛瓦底江(第5/6页)

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啊,敌人的火力点纷纷哑巴了,防线崩溃了,许多敌人被背后飞来的凶猛子弹送下黄泉路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中国军队抓住时机一鼓作气地攻进车站,到天亮时已经荡清残敌,把一面硝烟熏黑的军旗插在了车站屋顶上。

枪声终于平息下来,战斗结束了,当父亲被人搀扶着走出扳道房暗堡时,他被眼前惨烈一幕惊呆了:环状工事外面横七竖八地倒着日本鬼子的尸体,闷墩浑身是血伤痕累累,但是眼睛还在动,手中那把武士长刀已经断成两截。呀呀呜黄同学与敌人掐在一起,牺牲时还死咬住敌人的喉咙不放。父亲沉重地脱下钢盔帽,眼泪哗啦啦淌下来。

胡君背靠在半人高的沙袋上,肚子上插着三把敌人刺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救护员赶来替他把肠子塞回肚子去,这回胡君没有叫疼,他看见父亲,扭歪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父亲扑上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请把这个……交给……珍妮……”说着声气就小下去了。

父亲低头一看,他手心里握着一个小纸包,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观音佩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次胡君赶去野战医院,是要去将这枚信物送给心爱的姑娘啊。他连忙忍住悲痛安慰他说:“你要坚持住,担架马上就来,你很快就会被送进医院,珍妮护士一定会治好你的伤的!”

胡君盯着父亲,仿佛有很多心里话要对他说,但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父亲意识到他又要不可挽回地失去一位兄长,一位同生共死的战友了。自己曾经那么敌视他,故意跟他作对,阻挠他和珍妮见面,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

父亲大恸,悔恨的泪水如瀑布汹涌。

胡君到底没能救过来,他被抬出火车站时仍然睁大眼睛,仿佛还要看一眼美丽的蓝天白云,看一眼阳光普照的世界和没有来得及见面的恋人,当然还有这座他们为之浴血奋战终于插上胜利旗帜的缅甸城市……

当凄厉的军号再次响彻密支那废墟上空时,英勇的“甲壳虫”突击队员集合起来,他们排出整齐的队列,领头队长依然是丹尼斯上尉,紧随其后的是战士胡君、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林等等。不同的是,这些英勇的中美官兵都选择了与天地平行的庄严姿势,他们身穿威武的盟军军装,身躯上覆盖着鲜艳的中美军旗,在全副武装的战友簇拥下缓慢行进……

父亲摘下肩上的冲锋枪,为战友鸣枪致哀。

枪声惊起树丛中的一群乌鸦,它们聒噪着飞过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飞向远方的黛黑色山冈和波涛汹涌的热带树林……

6

八月的密支那,轰响近百天的枪炮声终于停息下来,厚厚的积雨云暂时远去,久违的太阳重新照耀大地。父亲开着吉普车向城外驶去,车上坐着缠着绷带的闷墩。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布满积水,车轮碾上去泥水四溅,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有未及掩埋的死牲畜和日本人尸体。虽然这座缅北最大的城市几乎毁于战火,但是飘扬在废墟之上的中美军旗却表明它已获得新生。

父亲曾经给珍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连同翡翠饰物一同寄给野战医院,但是不久信件就被退回来了,信封上注明“该医院已撤销”。父亲无奈,只得把饰物小心地收起来,他发愁不知怎样才能完成大哥的嘱托。

父亲把吉普车停在城南大金佛寺外面的菩提树下,他背起卡宾枪,与闷墩一道走进寺庙。闷墩的伤已无大碍,两人恭恭敬敬点燃香烛,为阵亡战友和弟兄虔诚祈祷。虎头和胡君的阵亡令父亲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闷墩担心朋友神经出问题。因为每次战役下来都会有人情绪失控精神失常,就提议到寺庙烧香。闷墩说:“在菩萨面前说说话,据说死去的人能听见的。”

父亲也不吭声,闷墩认真地向他解释说:“真的,从前听我外婆说过,哪怕你不出声,在心里说话也行。”

两人并排站在菩萨面前,父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说了许多话,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莲花座上的那尊菩萨果然专注地看着自己,好像要把他的话转告给另一个世界的弟兄们。这样一想,心情果然轻松不少。他发现原来宗教是可以让人距离另一个世界更近些。

走出寺门,看见一群美国军官正向寺庙走过来,他俩赶紧让在路边立正敬礼。父亲认出来,领头的瘦高个正是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紧随其后的都是记者和随从参谋。将军显然心情跟天气一样晴好,他看见两个立正敬礼的中国士兵不仅认真地还了礼,还亲切地同他们握手。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将军,您好!”

将军笑了,他说:“年轻人,你们好!请告诉我,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父亲说出了“甲壳虫”分队的番号,史迪威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对记者说:“他们就是我从蓝姆伽训练出来的中国士兵,他们深入敌后捕捉到了最有情报价值的俘虏,然后化装成日军捣毁了敌人司令部,给予敌人致命一击。这样的士兵将不可战胜,他们将把敌人赶出缅甸!”

一个助手模样的中校军官在一旁插言说:“将军,没有您的运筹帷幄和战略计划,空降密支那的伟大胜利是不可想象的,收复缅甸也是难以完成的。”

另一个上校副官对记者宣布说:“史迪威将军现在是美国总统批准授予的四星上将,印缅盟军最高司令官。”

史迪威矜持地点点头,对记者们说:“请看看我的中国士兵吧,他们身穿跟美军同样的军装,使用美国制造的武器,开着美国制造的吉普车,受过美国教官的作战训练。如果中国境内都是这样的军队在作战,那么日本军队再增加三倍也没有用。”

一个中国记者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您将武装、训练和指挥所有的中国军队对日本人作战吗?”

史迪威没有理睬那个记者,而是对父亲说:“谢谢你们,我的士兵,你们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了,我的收复缅甸的战略计划一定能够实现。”

父亲记起那天晚上同老庾父亲的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原本十分敬重的史迪威总司令多出了一份复杂的感情。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甲壳虫”小分队被打得还剩下几个人,难道这都是将军指挥的功劳?中国自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古训,当密支那陷入苦战,表哥的主力营几乎打得精光的时候,将军您在哪里呢?您正在重庆跟蒋委员长讨价还价!父亲用英语回答说:“中国士兵为拯救自己的国家而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