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复仇的地狱之火(第2/6页)

父亲的心中一片风雨。他庆幸自己当时那一枪没有击中这个男人,他知道这个前日军少佐翻译官进了宪兵队肯定凶多吉少,或许根本不用审判就毙了。但是他宁愿相信从前那个汉奸帮凶金翻译官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这个身穿缅甸服装的华侨男人已经是与妻子相依为命的丈夫和三个儿女的父亲,支撑这个数口之家的顶梁柱,于是他再次向自己的内心屈服了。他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你好好做生意吧,看看你的儿女,别让他们对父亲失望。”

重新回到饭馆,那些人嚷嚷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掉进茅厕里了。父亲没有吱声,闷着头吃完饺子就赶快上车回去了。女主人并不知情,领着女儿向他们招手说:“欢迎长官们再来啊。”

回到营地,闷墩悄悄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把认出金翻译官的过程讲了一遍。闷墩惊讶之余点点头说:“也是的,活着做人难啊。”

又过了几天,当他们再次路过那家华侨餐馆时,却惊讶地看见房门紧闭,一打听原来这家人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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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九四四年底圣诞节的来临,迟到的开拔命令终于下达,父亲离开盘桓了将近半年的密支那城,沿着伊洛瓦底江,朝中缅边境的八莫、南坎进发。他看见一路上浩浩荡荡向南推进的队伍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而那些从印度出发时一道并肩作战的美国人仿佛半途中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有小道消息说美国军队已经撤回印度,并将很快转向太平洋方向作战。

更加令人纳闷的是,他们这支原本隶属于印缅战区总部情报部的“甲壳虫”分队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上级一直没有派来新队长,让这些身怀绝技的特种兵白白呆在营地生了锈。后来总部似乎想起他们,派来一个叫詹姆斯的少尉参谋临时担任队长,可是新队长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来宣布自己的任命,半个多月后他又来宣布卸任,说是总部决定把“甲壳虫”分队划归中方联勤部指挥,然后就把自己的行李扔上汽车开走了。

南下命令下达前,营地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除了司机外还有一名军装笔挺的中国军官,他一下车就大叫大嚷全体集合。等到父亲和闷墩们懒洋洋地走出帐篷来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的军官竟然是老庾。

老庾领章上的两颗银星表明他已经是中尉军官了。他板起面孔,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通话,大意是联勤部长官派他来做队长,今后“甲壳虫”小分队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护送武器弹药和粮食,保障前线作战等等。训完话后他什么人也不看,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闷墩郁闷地说:“都是一起从国内来印度的,老三总共只参加过一次战斗,还朝自己腿上开枪,可是他却当上了中尉军官,还对咱们指手画脚。这叫什么事啊?”

父亲说:“谁叫他有个国防部当官的父亲啊,不过咱们也犯不着跟老三作对,只要他做事不太过分,还记着一点兄弟情义,咱们就跟他维持平常关系。”

第二天早上老三又来了,这回跟他来的还有一辆卡车和两名勤务兵。他把驻地四周看了又看,命令队员把空地平整出来,然后再搭建起一排军用帐篷。父亲心生疑窦,不过他不想多问,只是把问号埋在心里。

晚饭时来了一个勤务兵把父亲叫出去,原来是老庾坐在吉普车上等他。父亲觉得怪别扭的,就勉强喊了一声报告。老庾也不客气,指指副座让他上车,然后自己开着车进城去了。

一路上两人无话,只听见耳边风响。来到一家饭馆跟前停了车,老板是个华侨,赶快迎出来把他们让进里间。看来老庾跟这家人挺熟悉,饭菜和酒壶很快端上桌来,他吩咐几句老板就关上门出去了。老庾斟满酒说:“老邓,咱们不是外人,这杯酒干了吧。”

说完一饮而尽。父亲也干了酒,且等他往下说。老庾又斟满酒说:“我知道你志不在当官,你是纱厂大老板的少爷,打完仗回家念书,你还愁什么呢?我就不同了,念书没兴趣,经商没本钱,除了当兵还能干什么呢?可是当兵总不能跟你一样清高,在军队里卖命送死的都是兵,得好处的都是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不懂啊?所以我除了当官走仕途往上爬,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他一仰脖子吞下那杯酒,表情也变得有些凶巴巴的,好像面前坐着的是官场对手。父亲有些鄙视地看着老三,他想起那些一道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战友和兄弟:老大胡君、老四虎头、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江老林、河南籍赵同学等等,如今他们已经埋骨青山,他们为的什么呢?老庾这番利己主义的处世宣言对得起他们吗?

老庾似乎看出父亲的心思,冷笑着说:“你可能觉得我庸俗卑鄙,自私自利,不高尚不道德,不过我不在乎。告诉你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真正的醒世恒言。什么抗战救国,什么共赴国难,这个国家是谁的,谁说了算?还不是那帮占据高位的大人物。他们把持权力,谁权大谁就捞得多,你如果不捞不占岂不白白让他们占了便宜吗?”

父亲冷冷地说:“看来老同学进步不小,你打算怎样‘捞’呢?”

老庾不理会他的讥讽,胸有成竹地说:“告诉你,日本人快完啦,美军已经开始进攻日本本土,日军已成强弩之末,而怒江方向我远征军已经抵达国门畹町,与驻印军会师在即。你想想看,一旦日本人完蛋,摆在我们面前的该是怎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呀?收复被日本人占领的华北、华中、华南和东北,接管几百座城市,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这种接管靠什么?当然是枪杆子!所以我手中必须要有队伍,谁的枪杆子多,将来权力就大。这个世界总是靠实力说话的。”

父亲很惊讶,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个老同学已经很有官场政客的城府了。他说:“谁教给你这些东西的,你父亲吗?”

老庾咧开嘴笑笑,不置可否。父亲又说:“美国人呢?比如史迪威将军,他能容忍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吗?”

老庾放下酒杯,夹起一块糖醋猪排津津有味地嚼起来,轻蔑地说:“中国不是印度,不需要外国人来做太上皇。中国人的事情还得按照咱们中国人的方式来办。史迪威大叔已经没戏啦,他想爬在蒋委员长头上指手画脚,结果被总统召回国去坐冷板凳,接替他的是个名叫魏德迈的陆军中将。美国人知道缅甸已经没有他们什么事了,所以很干脆地撤走了事,所谓‘印缅战区总部’实际上只是个空架子。天赐良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