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那个贵族青年闯进伽蓝圣殿时, 正是年轻的教皇彻底掌权,如日中天之时,他打破了西里尔·霍斯纳德无所不能的传说。

路德维希本不想带着乔治安娜, 可是她拼死护着西里尔, 于是他干脆将这个女孩一并掳走。

他以为乔治安娜与西里尔关系斐然,开始谈判时试图以她的性命做威胁。

这是第一次, 西里尔的权威被冒犯。

无关什么条件,也不管对面是乔治安娜或是其他人,对年轻的教皇而言, 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小子,竟然敢威胁他,就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从七岁起,西里尔就是独立于世界之外, 被神明选中的代言者。

区区一个公爵之子, 算什么东西?

乔治安娜或许有些特别, 她在伽蓝神塔里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期, 不出意外, 还会跟在身边许多年。可是这和教皇的威严相比, 似乎太过微不足道。

不,应该说,这个世界都该匍匐在他的脚下, 没有任何事物能与之相提并论。

那天,路德维希毫无绅士风度地将乔治安娜五花大绑, 锋利的刀刃抵在她的脖颈, 仿佛下一刻就会收割她的生命。

对面,西里尔的眼神擦过乔治安娜,最后却笑道:“没有人可以威胁神明。”

言外之意, 他大可以动手。

西里尔从来如此,作为陪伴在身边最久的人,乔治安娜更应该明白他的风格。

是的,她明白。

有一瞬间,西里尔清楚地看见她放弃抵抗,可是很快眼神又坚定起来。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虔诚的信徒不应该妄想主的偏爱,教皇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明白他的权衡,也理解他的缓兵之计,更知道教皇改变了这个世界,他身上承担的使命远比“乔治安娜”这个人重要。所以,她不会让情感盖过理智。

短短瞬间,就在西里尔话音落下时,乔治安娜缓缓闭上眼。

那一刻,西里尔满意这样的乔治安娜,这也让路德维希的第一次谈判失败。

可是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许多年过去,自己仍然忘不了她闭眼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理智坚定之余,褐色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晶莹。

她甘心为他的神座铺路,是最崇拜他的信徒。这样的人,好像在那瞬间露出一丝哀伤。

最后,路德维希没有杀她,西里尔也松开一直攥紧的拳头。

他赌赢了。

一个拿着平民权益条款来找他谈判的青年,果然不会随意杀戮。

西里尔知道,乔治安娜很聪明,即便自己不解释用意,她也会理解并原谅。

是的,捡回一条性命,乔治安娜除了怔忪片刻,很快就和从前一样,始终维护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路德维希。

西里尔擅长揣摩人心,只是很少有人有资格让他花时间揣摩。可那天之后,他时常记得乔治安娜怔忪的半秒。

那半秒,她在想什么?怨怪他?庆幸死里逃生?抑或是……对他的信仰稍稍减退?

西里尔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

自从圣匹斯堡发展繁荣以来,他的信徒遍布整个世界。

作为第一个信徒,她有些特别,却也没那么特别。能够陪伴在他t身边,是世界命运对她的恩赐,难道她要因为一个理所应当的权衡就决定放弃对他的信仰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失去她的信仰又能如何?教皇仍然是教皇,这个时代仍然镌刻着西里尔·霍斯纳德的大名。

乔治安娜没那么重要,她的崇拜或怨恨,也没那么重要……

后来,他拉拢王室和其他贵族,决定给路德维希一个教训。

对西里尔而言,仅仅摧毁这个人还不够,他要的是摧毁斯宾塞整个家族。让所有潜在的造反者知道,这是触怒神明的下场。

在他的计划里,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去到路德维希的身边。

有谁比乔治安娜更适合的呢?

她是代表王室的公主、是代表教会的圣女、现在又能成为斯宾塞公爵府的夫人,她是最完美的天平,也是最能让外界相信教会要保持和平的代表。

而路德维希得到了想要的局面,即便知道这是苦果,也一定要吞下。

那天,他在伽蓝圣殿为乔治安娜戴上翡翠头冠,提前庆祝她成为美丽的新娘。

无法自控的情绪迫使他忽然问出那句话:“你会一直忠诚于我,对吗?”

刚说出口,西里尔就懊悔,他很快像从前那样退开,挥手示意她出去。

乔治安娜愣了很久,虔诚颔首道:“只要圣光永恒普照大地,我的信仰也会如圣光般永恒。”

说完,她退出圣殿,走向外面斯宾塞公爵府的车队。

夕阳落山,飘扬的狮子旭日旗越来越远。

乔治安娜离开了很久,西里尔却站在高塔上,长久地伫立。

他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说不清心底为什么空落落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西里尔常常坐在高塔上,看着远处的连绵的山脉。

脚下匍匐着众生,他是主宰世界的神明。清风拂过,身边却是如此的寂寥。

他想摆脱那种无谓的情绪,找了很多事打发时间。

养了一只褐色眼睛的小猫,小猫长大,又生了一窝幼崽。他照顾它们,试图模拟出书上说的,关于神明的慈爱。

他想起很久前和乔治安娜一起救过的那个女孩,好像叫索菲娅,再伸出手完成她的心愿,看她能走到哪一步,也很有意思。

或是再赐予人间更多的技术,看着工业发展繁荣,有人乘风破浪,有人在铁轨上开展贸易……

他打发着漫长的时光,看着世界慢慢改变,如同一场经营游戏,总能收获些趣味。

可惜为填补内心的空洞,勉强得到的趣味太有限。

西里尔说不清病根在哪里。

直到后来,他看见那个长得像路德维希的孩子出生,他看见乔治安娜的脸上渐渐出现笑容,他看见他们一家在草地上晒太阳、并肩散步……

密密麻麻的藤蔓爬上在心头,遮天蔽日,他才恍惚地察觉,那处空洞被更为沉重的情绪填满。

后悔吗?并不。

如果不是失去,又怎么会明白重要。没关系,他可以夺回来。

这个世界都属于他,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直到看见乔治安娜面目模糊的尸体,西里尔怔了很久。心里破开一个大洞,没有流血,只有墨菲斯雪山的风呼呼吹着。

她曾说,圣光永恒普照,她的信仰也会永存。

所以为什么她宁愿给路德维希殉葬?

他想起她第一次向他下跪,哀求他放过斯宾塞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