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回家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

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

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