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季胥在后院井边,用皂角水洗食具饮具,这天是七月中旬,她洗着盘子,想了八月、九月的事。
每年的八月起,全国各地上计,“上计”便是各郡、县、道,统计辖内的户籍、农桑、钱谷出入等情况,一级一级上计到中央,各地每当八、九月份的时候,也要开始缴纳赋税了。
去年家里便是九月份交的税,那时候已经在京城了,买了桑树巷的宅院,记得那时候就为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而紧着卖卤食攒钱。
今年,家里三处摊肆全无,户籍上的财产却比去年更多,意味着赋税更重了。
其中住的宅院价值一千五百两,完好的平安食肆值二千两,六个在册的丫头小厮,按小奴一个十两,大奴一个二十两,共值八十两,枣红马匹四十两,黄牛、黑牛各八两,总家訾值得三千六百三十六两。
有这些,也难怪从前被称为财主了。
只是如今食肆在名下,却因查处开业不得,卖不得。
她也想过卖了宅院,换两间小点的房子,剩的钱也够母女们日子过的不错了。
可宅院的事自从上月底,就托驵侩张二郎在找买家,一直没有合适的买家。
能买的起这处宅子的,多少有些资产,不想得罪了黎家,一概连门也不登,倒有些想捡便宜的市井人家,不过能给的价钱十分低廉,她还不到才卖三成价的地步。
一则亏本,二则卖了房,意味着家里不够住了,须先安置好家里的丫头们,相处这样久了,起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不朝打夕骂,能吃饱穿暖的。
可好人家也不要她家的人,二两银子卖还给赖牙子,她倒收,这就是将她们送回虎狼窝受折磨了。
如今他们四豆就怕这样,都是勤恳干活,尽量的少吃,看着令人心疼。
季胥想了,丫头们到底是财产小部分,就是卖了她们去受罪,也凑不齐税钱的零头,不如叫她们安生待着。
如今她们也在各处做活,都想替家里挣钱交税。
季胥也在这满香楼做了半个月的杂役了,只见旁边堆山码海的盘盏杯壶。
忙过中食这阵子,只听后厨说吃饭,她便洗了手,在腰上的方巾擦了擦。
里头的伙计都坐了,一盆的麦屑饼,一盆的炸肉丁,一盆的苦堇。
这满香楼等级森严,杂役最低等,连肉也不给吃,她拿了个麦屑饼,到自己的包袱里掏出罐自己做的肉酱来,剁的细细的,酱色,油浸浸的,夹在干巴的饼里,拌着苦堇吃。
吃完回去可算洗完了那些东西,每天最踏实的时候,就是太阳落山照在这堆干干净净的炊具上,她拾掇好也就能回家去了。
出门遇上一个质朴的老翁挑了柴,结结巴巴到满香楼外来问,这里要不要柴禾使。
“很便宜,一担十个钱。”
“我们不要你的柴,老东西,分不清什么地方,到咱们这来问。”
那胖厨夫说不要他的,又一脚将他连柴带人踢倒了。
季胥初在这里,也受过他的刁难,也有将她搡倒想动手的时候,不过旁边有劝住他的,像那日的市吏似的,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才收手了,但不可避免的每日的说些粗俗不堪的话。
如今见他走了,季胥将那老翁扶起来了,见他柴禾里头有干草,晒干了像菊花,夹杂了三四株。
“老伯,这是白术,根茎可以做药材,拿到药肆卖钱的,混着当柴禾卖不值当。”
从前常去药肆配药做卤料,也见过这白术,后来给人家登门庖厨,不乏要调理身子的,因也翻看淘来的古医卷,识得更多了。
扶了这满身泥的老翁,便驾牛车去接了同在高市,在官营作坊下工的季凤、田豆、蚕豆三人。
她们是学徒,每日管饭,不过一天只有四个钱,这会儿都教给季胥保管,
“阿姊,九月份的税钱,咱家还差了多少?”
每两千钱的财产,要缴纳一百二十钱的税,相当于百分之六的财产税税率,她家今年财产税就得将近二百二十两。
哪怕自从闭店一个月以来,除了小珠,全家出去赚钱,加起来也不过赚了五两,就这些还要掰出一两多,一大家子嚼用。
能有二十两,大部分还是从前剩的积蓄,她算了算道:
“嗯,二百两。”
也就是二十万个钱,凭她在这里做杂役,一天十个钱,要做两万天,相当于五十五年。
一听这数目,满车都焦了心,因季胥自从做杂役,和她们同行回家,她和田豆都不敢偷东西了,怕被季胥发现数落她们。
季凤只恨自己今日没偷拿个陶器出来,少说卖个百钱,岂不比做工值钱?
季胥驾了车,听见她这妹妹嗐声悔气的,看了眼,发觉她眼珠溜溜的转,因教道:
“家里还有些值钱能卖的,距离交税还有两个月,阿姊会想法子凑齐这二百两,你可别想些歪门邪道。”
敲打了她,又问她们,田氏最近可有偷拿东西回家,因从小阿姊向来教她好,教她不能偷抢,季凤越发不敢认,瞒下了说没有。
蚕豆则是听进去了那句“家里还有些值钱能卖的”,眼里都灰了,凄哀的想:
丫头里数我最木讷,连夫人教的也不敢做,必定是卖我蚕豆了……
到了家里,只见阳城老爷家的丫头画儿等在那里,季胥勒了车和她说话,她们三个走了几步路回去了。
不一会儿,季胥也带画儿回来了,到后院牵了那匹枣红的马儿给画儿看,她抚摸马头说:
“家里实在喂不起你了,阳城老爷家有更好的草料喂你。”
这马通人性,原要上等草料才吃的,好想知道家里穷了,连下等草料也吃,不再挑拣了。
只是也养不起,打算将这马,和那头新买的黑牛卖了,留一头从老家跟出来的黄牛,便够用了。
“我们家老爷自从给你家主事了,也渐渐的接了别人家建房子的事,挣了些钱,想买了马匹来代替那羊车,叫我四处打听打听,正好听说你要卖马,这才叫住你问了。”
画儿看了道,
“这马可真不错呀,四十两银子你愿意卖?”
“愿卖。”
这马还是宋氏送她的,如今没有夫人请她登门庖厨了,宋氏因带小幺来了家里探望过两次,听说生意上被庾氏使了绊子,亏损了千两,家里再缺钱,也不敢张口去向宋氏借了,季胥因道:
“只是,我得罪了黎家,如今黎家为难我,也许就是要我凑不齐税钱,母亲关大牢去,好些人家都不敢接手我家的东西,如今我也不好瞒你,你家要了这马,也许有被离黎家为难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