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黑甲林立的青瓦石台之上的巨大王殿前, 惜月带着人快步走上百阶青梯,经过王殿前的兵甲好几次搜身,这才轻声拉开殿门,放了她们进去。
昔日奴仆遍地的偌大的南国王殿中, 此刻空空荡荡, 唯有一轮巨大宛若明月落下的圆窗下,一道坐在床边, 一动不动俯首凝望着床上人的高大身影, 被镌刻得好似亘古不变。
惜月暗中吸了口气, 低下头,带着人走了过去,越靠近,惜月的心就越是怦怦跳,最后终于在床榻下一丈远跪下。
“陛下——”
可诡异的是, 她们一行人跪了好久, 都没有听到帝王说一个字, 惜月鼓起胆子抬头, 却见在外面不威自怒的帝王此刻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声音般,只在一瞬不移地凝望着床上的人,好似他少望一眼, 对方便会突然消失不见般。
惜月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毕竟帝王这般情深不改,上一次见,还是四年前。
但一想到那正被帝王如此一眼都不舍得移开的人的身份, 惜月就觉得难以置信。
可这也怪不得她。
毕竟,谁听到后宫空荡多年的帝王, 把被献上的已亡小国宰辅唯一的爱妻抱回自己寝宫,会一点儿都不震惊呢?
可惜月的震惊与旁人不一样。
——她是世上真正少有知晓帝王冷落后宫多年原因的人。
也正是如此,她更加无法接受帝王会这样做。
可不敢如何,她身为帝王身边的贴身侍女,不管私心能否接受,现在她理应尽她义务。
她站起身,取一块帕子,在温水中浸湿又拧干,低着头,一边来到帝王身边,一边低语道:“陛下,请容奴婢先给夫人擦——”
“啪——”
手里的帕子蓦地脱手落地,望着床上正昏睡之人的睡颜,惜月只觉脑子被重锤一砸,下一瞬天旋地转,差点站不住,“陛下,奴婢这是在做梦……”
“不是梦。”
被其他宫婢扶住的惜月听到床榻上响起帝王这么一句,好像是说给他听,却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对方握住床上人的手,无比珍视地贴在脸上,俯首低语:
“是朕的小鸟,又飞回到朕身边了。”
惜月下意识要为自己的主子失而复得至爱而激动,却猛地想到一事,“可奴婢怎么听他们说,南业王君献上的还是南业相爷的夫——”
被一个冰冷眼神封住喉咙,惜月登时清醒,慌不择路跪下,磕头道:“肯定是误传,九殿下怎么会与那南业相爷有什么……”
“即便真的有什么,朕也不计较了。”
帝王深深凝望着床上的人,“只要阿泠他能回来,能回到朕身边,朕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无论是冼君同把朕的阿泠偷走,还是哄骗他成了自己的……这些,朕都可以不计较。”
“只要阿泠回到朕身边。”
惜月暗暗觉得不敢相信,隐隐觉得此刻的男人与过去她认识的那个帝王,有哪里不同。
惜月不敢多想,取出两把钥匙,“奴婢为九殿下取下手枷与脚枷吧。”
先前以为帝王抱回的只是君子相之妻,故而得到钥匙的惜月没有第一时间提出要取下中庸身上的两道枷锁,可现在,知晓对方乃是她的九殿下,她自然第一时间想把两个折磨侮辱人的东西从中庸身上取下来。
咔哒一声,中庸细细手腕上的木质手枷脱裂成两半,让其他宫婢拿走。
惜月又来到床尾,两只雪白的赤裸双足被一只脚枷锁住脚踝,她莫名联想到小时候渔民出身的长辈讲给她的半人半鱼的鲛仙的鱼尾。
可用钥匙一打开那脚枷,惜月一眼就看到中庸右脚脚踝上的一圈颜色稍淡的印记。
——那是中庸被困东宫金笼太久,所戴脚镯留下的,永远不可能消除的疤痕。
惜月的心猛地一跳。
“唔……”
突然,床头一声轻轻呢喃,意识到中庸即将醒来,惜月马上带人退下,把空间都留给这一对分别多年的爱人。
可殿门合上时,脑中闪回那脚踝疤痕的惜月却心中隐隐不安。
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惜月带着宫婢们一离开,床上的中庸就睁开了眼。
头还晕乎乎的,眼睛也模糊着,只能隐隐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勉强找回昏迷前一点儿记忆的青令本以为是王昌邑,可视线甫一清晰,随之浮现的,竟是一张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威严而英俊的男人面孔。
青令脑子蓦地一片空白。
望着眼前人苏醒后见到自己第一眼却宛如吓到的眼神,给此前一直无比期望着中庸醒来的沈长冀,还以为中庸被王昌邑骗来时受了惊吓,伸出手,想要和四年前一样去抱住他的小鸟,给他的小鸟安慰。
可还不等他触到中庸,中庸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也不顾自己才醒,身体无力,马上从床上爬起,直接在床上跪了下来磕下重重一头,随后仰起头,拽住衣衫,凄惶无助地哭喊着:“陛下…你饶了君同吧…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四年前在东宫…是我求他带我走的…也是我让他和我在一起…求你…你要杀人…就杀我一个人吧…只要你能放了他…求你…求你放了他……”
沈长冀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浑身冰冷得像掉进冰窟,沈长冀伸出手,捧起中庸哭得发颤的小脸。
曾经只消自己随便勾勾手,就给骗得傻傻剖出整颗心献上的小玩意儿,如今却凄惶无助地在他掌心淌着泪,一声声地哀求他——
不,是哀求“朕”。
求“朕”,放过他的夫君!
早在中庸醒前便早已根据中庸与那人为人推断出某种答案的沈长冀,此刻宁愿眼前人骗自己都好!
告诉他,与冼君同的一切,都是对方的逼迫,把那些错推到对方身上,这样,他还能自欺欺人,二人之间的感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而不是一边喊着自己“陛下”,一边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为给冼君同开罪!
这简直比告诉他他们二人是真心相爱还要让他发狂。
昔年的小芽,而今已经长成一颗茂盛大树,覆盖他整个头颅外层的根系几乎进一步刺穿他的头,几乎要把他撕裂成两半,可沈长冀咬紧牙,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一句:
“你、叫、我、什、么?”
没有得到任何预期的同意还是拒绝的回答,而是得到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青令一愣,而多年前曾经因为困在金笼中太久,只能依靠对方,而瞬间学会的读懂对方情绪的本能顷刻从记忆深处苏醒。
也告诉了他,他方才是哪里说错话了。
他不该叫对方陛下的,这太生疏太陌生,把他们两个人隔成了一上一下的帝王与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