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剖心

梁颖与谢瑛上了高铁,寻到一等座1A、1C,放好行李坐定,悠然观赏人潮涌动,不期然看到傅行简,带了三位下属走进车门,直往商务座去,皆穿西尼霍尔的工服——黑色长大衣,右胳膊绣着LOGO,活脱脱行走的宣传牌。

火车准时开动,窗外风景由缓到急,匆匆往后倒去,很快出了站,先还能看见城市街道,再入目,是望不到底的农田,新鲜感一过,就觉乏味。

列车员推车兜售,谢瑛买了一袋芒果干,叹气说:“瞧瞧人家公司待遇。交通商务座,住宿标准五星级,另外出差补助每天五百块。我们哩,交通一等座,住宿标准汉庭锦江之星,每天补助一百块,葛朗台,打发叫花子。”

“我不介意你自己补差价升舱。”梁颖说:“你完全有这个经济实力。”

她说:“那哪能可以,我定与你共患难。不过我提醒你,勿要寒了项目组的心。”

“我每年出差白出的?与员工同标准,从不搞特殊化,有人提过意见嘛,无人提,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我也不怕猎头挖墙角,我项目完工提成,比西尼霍尔还高,谁还在乎出差补助那点小恩小惠。”

“你够会算计的。”谢瑛忽然低笑说:“我看见傅行简上三趟厕所了,他是不是尿频?”

“或许窜稀。”梁颖嘴也淬了毒。

谢瑛放声大笑,引得邻座纷纷投来目光,她丝毫不在意。

商务座跑出个小男孩,不过三四岁,虎头虎脑,也不认生,过来盯着芒果干舔嘴巴。

谢瑛捏他的脸颊:“真可爱,要吃吧?”小男孩点头。

梁颖说:“还是不要给,吃出问题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话音才落,过来一个美妇,牵走小男孩。

谢瑛仍在大赞可爱。梁颖说:“喜欢,你自己生一个。”

“喜欢不代表要拥有。”谢瑛突然问:“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为啥和傅行简离婚?”

“没有。”

“我嫁进傅家,两年不到,他那日本老爹,摆足架势与我约法两章,一章做家庭主妇,伺候老小,二章生小孩,多子多孙。”

梁颖叹喟说:“这日本老爹高明啊,两年辰光,不长不短,男女恋爱增生的荷尔蒙褪去,理智重归现实,感情已经降温,男人再不会偏护你,此时提要求正是恰当时机。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身体里流淌着吉普赛女郎的血液,灵魂不羁,崇尚自由与冒险,岂能成为笼中之鸟,困守一隅。至于生小孩,我拒绝,若一定要,可以领养一个。”

梁颖问:“你身体有问题?”

谢瑛反问:“一定身体有问题,才不生小孩?我就单纯不想生,难道不可以?”

“所以这成了你们离婚的导火索。我还有一问,你与傅行简结婚前,没有事先谈妥?”

“没有,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整日里只想做爱。”

梁颖哑口无言,半天才说:“原来你也有鲁莽冲动、不计后果的一面。”但她在工作上,从未犯过如此大错。

谢瑛问:“谁没有呢?你没有吗?”

“我没有。梁九利说我不懂爱情,不配拥有爱情,所以我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自然就不会鲁莽冲动,不计后果。”

谢瑛笑了:“你别铁齿铜牙,未来谁知道怎样情形。譬如梁九利。”她问:“他和女朋友选定结婚日期了?”

“没有。”梁颖说:“你那晚来我家,与梁九利初见,冲他微微一笑,如一只南美洲的蝴蝶,轻轻扇动一下翅膀,便引发北半球中国上海一户普通家庭的一场龙卷风。最后倒了血霉的,不是旁人,是我。”

谢瑛大笑:“我第一次发现,你如此幽默。不过怎能怪我呢,我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又问:“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为避老母的犀利锋芒,她躲在避风港不敢回家,但手机不敢不接,不分昼夜,不分场合,想到就一通电话乱骂,她还不能挂断,否则老母要跳黄浦江,骂她误交匪类,引狼入室,残害至亲,断梁氏血脉,再牵出陈年老帐,她不立即切腹自尽,都不足平民愤。当然,也不会说给谢瑛听,一是性格使然,不惯诉苦,二是有些传统思想终是根深蒂固,譬如家丑不可外扬。她说:“反正你离梁九利越远越好,老死不相见。”

杭州站经停,傅行简在站台上抽烟,谢瑛问:“他一个咨询总监,又不会做项目,为啥要往南江?”

“南江工厂是宝骏集团最大的汽车制造厂,他的智能工厂项目,也就四个软件系统。去掉我们的仓库物流系统,应该还有不止一个新项目可挖,抱了和我一样目的,去捡漏。”

谢瑛凑近她耳畔问:“你俩那次后,可还有续集?”

“没有续集,全剧终。”

“那就奇怪了,傅行简不是个随便的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不过是男帅女靓,为解决生理欲望,进行的一场深入探讨,探讨过后,一拍两散,水过无痕。”

“有没有想过施美人计,让他放弃竞争,乖乖回上海。”

“好一条毒计,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梁颖瞪她问:“你可真正了解你的前夫?”

谢瑛笑嘻嘻:“我不得不承认,我了解他的身体,胜过他的头脑。”

“他是个冷酷务实的商人,利重而轻美色。不要打歪主意,只会自取其辱。”梁颖覆上眼罩:“江湖碧海潮生,要打一场硬仗,我先养精蓄锐。”昨天实在夜不安寝。

傅行简丢掉烟头,回到商务座,火车关门,摇摇晃晃前进,谢瑛无聊的吃芒果干,梁颖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回了家,家中一片狼藉,如遭洗劫,姆妈的皮鞋还在,并没出去,走到她卧室前敲门,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倒开了,看到室内情境。

短凳踢翻,姆妈一根白绫,悬空在梁上,她顿时后背发凉,血液凝固,跑过去举抱姆妈大腿,抬起头,却见她眼睛圆睁,大声说:“你害惨了我们,害惨了你的哥哥。”

梁颖猛得坐起,扯掉眼罩,冷汗涔涔,心怦怦乱跳,只是喘气。谢瑛关心地看她:“在火车上还做恶梦。”

“到哪里了?”她问,才发现火车已经到站,乘客提了行李,排队挪动,有人举牌,在车门口吆喝:“南江到了,旅游,吃饭,住宿,干净,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