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少年游(六)(第2/3页)

谢真疑惑道:“怎么回事,难道他醒来了?”

长明沉吟片刻,回手将厢房的纸窗推了上去。谢真与他并肩向下看,王都的长街仍旧如他们见过的那样尘烟喧嚣,长明环视一周,便望向街道尽头,似乎在等什么东西到来。

没用他等太久,很快,一匹缓步而行的白马就在闹市之中现身。那无一丝杂色,红辔银鞍的千里驹,与他背上同样神气活现的少年骑手,所到之处,几乎人人都要忍不住看他一眼。

“果然是这样。”长明若有所思道。

谢真也明白过来:“这段故事又重演了一遍?可这是不是有点短……”

“千愁灯的幻境也是由心神演化而出。”长明摇头,“他出身临琅,在这棺中待了这许多年,怕是心神早已行将磨蚀殆尽,只能将这短短一段的残余反复轮回了。”

翟歆仍旧在思仙楼前下马,在那里独自一人,等着那架载着太子殿下的马车前来。

他这时在想着什么?谢真不由得去想,几百年后,他身处七绝井中,心神则困于千愁灯的幻境,只剩下这不断往复的片刻时光……而这短暂的半日中,前半段在等人,后半段在谈天说地,最后还醉得不省人事,难道这就是他最沉湎的记忆?

“不奇怪。”

长明答道,谢真这才发现自己不觉把疑问说出了口。长明道:“这就是他充满希冀的时刻。”

谢真一怔,长明漫不经心地道:“星仪带来了打造精兵强将的法门,太子将大展宏图,他要领禁军为国效力,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谢真不禁扶额。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大通顺:“照这么说,史书上临琅确实依靠禁军留下了浓墨重彩,他展望的事情真正到来时,难道还不如眼前的空中楼阁让他高兴么?”

“问得好。”长明起身道,“我也想看看,他的记忆中还能不能榨出点别的东西。”

这时,厢房的门也正好被推开。

太子在前,率先入座,翟歆则跟随在后。长明迎着他走上去,抬手放出一道火焰,缠到翟歆颈间。

那燃烧着的苍白火焰并未在他脖颈上留下痕迹,周围的情景却像是被灼烧的画纸一般,渐渐发黑翻卷,最后片片飞散。

谢真知道这是长明在迫使千愁灯中翟歆的心神醒转,以此将他们带出幻境。他按剑立于长明身后,以防突生变局。

不消片刻,厢房的画面已经烟消云散,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谢真差点以为他们已经回到了七绝井下,但长明探过一只手将他握住,叫他明白这里仍是幻境之中。

略一感受便知道,这里的黑暗并非是一片死寂。周围传来细碎的动静,宛如金铁摩挲,叮咚作响,鼻端同时飘过一阵淡淡的药香。

接着,一缕灯火在不远处亮起,响起微弱的毕剥声。

灯火映照出四下情形,此处乃是一座石室,陈设让人全然搞不懂这到底是做什么的。沿墙摆着许多大件,均用丝缎遮盖其上,从那起伏轮廓看得出,它们的形状全都十足怪异;最大的有立柜那样高,小的尺寸也和桌凳相方,摇曳的灯影下,它们就仿佛是一群高低不一的蒙面怪客,从四面八方投来幽深的目光。

石室中央挖了一方浅浅的水池,深不及两尺,灯火黯淡,虽然看不大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也可看出其中盈满的绝非清水,而是浓稠发暗的什么东西。水池里有一具四方青石,这会被当做床榻用,上面正躺着一个身着重衫的人。

昏暗中,那人身上的罩衣似乎一大半都湿着,其中隐约闪过了丝丝缕缕的银光。

谢真想走近些好看得更清楚,却忽听耳边有人说道:“结束了,起来吧。”

那声音近在咫尺,说话的人与他擦肩而过,飘摆的衣袖犹如幻影,掠过了他的手臂。

星仪仍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与思仙楼上侃侃而谈的模样比起来,不曾有半点改变。他手持一面银镜,朝水池走去。

池中石床上,那道人影微微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他的举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湿衣的东西骤然如同水流迸散,分成无数道细流,蠕动着滑落到池水中。最后,他只剩下一件薄衣裹在身上,在昏暗的灯火下,他的肢体瘦长而怪异,看着令人心惊肉跳。

他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一捋,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即使早有预料,谢真还是暗自吸了口冷气。

这张脸的年纪不过二十许,距离思仙楼中的少年,似乎并没有过去太久的时日。然而,在这五官轮廓并无改变的脸上,却已经很难找到属于那个少年翟歆的痕迹。

细密的圆鳞从两侧颈下蔓延而上,一直爬到耳后,如同两只将他脖颈扼住的手,闪着湿润的金色微光。瘦削的两颊上,还属于活人的皮肤也几乎毫无血色,即使在如此黯淡的灯光下,也看得出里面透出一层淡淡的青灰。

深陷的眼窝中,他的眼珠慢慢转动,最终投向了站在他身边的星仪。

星仪无言地将镜子递给他,翟歆沙哑地说:“这次……不用了。”

谢真原以为那面镜子是什么法宝,如今看来,大概真的就是面寻常的镜子。从这短短一句话中,他几乎想象得到,在这之前的许多次,翟歆每次醒来都讨要镜子,想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说话间,翟歆已经从石床上翻身下来。下摆宽阔的衣衫掩住了他双腿,当他踏在池水中时,里面立刻响起了黏腻的破碎声。

他走出水池,衣摆在石地上拖出一道污迹。初时走起来还有些迟缓,脚步怪异,几步之后便完全站稳了。

星仪的身量已经很高,现在翟歆比他还要高出半头,好似一根挑起了旗子的竹竿。他稍一转头,就看到几步之外摆着一只与这屋子格格不入的华丽木箱。

箱笼边角包铜,浮雕涂饰极尽精致,颇有奢夸之风,打眼一看就知,这箱子的主人不是名门闺秀,就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在箱盖边,巧匠以金线嵌了一串小小的桂花,片片花瓣玲珑金黄,垂落下去盖住了锁扣。

翟歆那仿佛被蜡凝固的面孔上泛出一丝涟漪,他那僵硬的嘴角扭曲起来,却的确是个笑容。

“是殿……陛下叫你拿来的?”他问。

星仪:“正是。”

翟歆俯身,细长的手指触到那串桂花,轻轻摩挲片刻,喀地一声打开了锁扣。揭开箱盖,箱中叠着一件雪白的软甲,一条红缨整整齐齐叠在上面,等着主人将它装到银盔之上。

他静静地凝视那条红缨,并没有伸出手去。良久,他说:“这个如今也穿不上,劳烦星仪再为我寻套盔甲,粗重一些的,露不出脸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