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辞金阙(六)

“虽然不是不明白你的意图……”

星仪落在崖顶,几处嶙峋的奇石之间,一株青松苍翠如盖,在这荒凉的峰头上,颇显突兀,又有几分雅趣。

倘若这是登高所见,少不了要让人称赞一句天生妙笔,但既然视野中所见都是心绪的复现,还不知道这树是从哪长出来的,哪怕下一刻被一剑斩了,也说不上是暴殄天物。

星仪侧身退步,刚好避开面前被整齐削下三寸的山岩。平齐的断口上,纵横交错的细微沟壑显示着剑气的凌厉,他那闲庭信步的姿态也难以维持下去,不得不将手中的金辉一举,迎上泼来的剑势。

但辗转腾挪间,还是让他把后半句话说完了:“……分寸必争时,还要拱手让胜机流逝,你也真是不将这阵法放在眼里。”

海山剑气先至,随后谢真追来的身影才显现而出,这处与天相接的断崖顿时又笼罩在一阵夺目的剑光中。

衡文群山之上,正呈现着现世中绝无仅有的景象。沿着横贯南北的裂痕,天穹界限分明,一侧秋空澄澈,只是不见日头在何处,高旷的天幕越是凝神细看,越是好像杳杳冥冥,泯灭了一切色彩;另一面暮色初降的幽暗中,时有云气徘徊,一轮明月清辉皎然,倾尽无遗地照彻夜空。

如同时辰推动昼夜轮转,当二人在形似山峦的景象里斗剑时,那半边夜幕也一寸寸地从天尽头逐渐移了上来。既要全力以赴应对神魂间的搏杀,也要时时争夺对阵法的掌控,这场凶险的主导权之争中,两方此消彼长的态势就忠实地映照在天空上。

星仪设下这件不容拒绝的计策,使谢真入阵应付那一条条扭结缠绕、几近断裂的神魂联结,实为紧迫下的无奈之举,最后不免引火烧身。随着心魂间的灵机逐渐理顺,濒临崩毁的阵法固然稳定了下来,谢真却也凭借着与他近似的权柄,一步步夺取着对阵法的掌控。

刚刚破入阵法内层时,谢真每一次出剑,都能使天穹中的界限偏转一分,就这样在狂风骤雨的剧斗中,硬生生将这场争夺扳平到分庭抗礼的程度。

这已经不是在主阵者门前动土了,相当于一铲子下去,挖得人家屋子都塌了一半。要他说,星仪到现在还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两句,没见到怒气上头,已经算是涵养不错了。

剑气纵横间,两人打到现在,谢真那来势汹汹的胜势却停滞了下来,此间原因,他们都十分清楚。

那些衡文弟子被拘束于阵中,神魂已不掌握在他们自己之手,而是化为了支撑阵法的一个个节点。当阵法无力维持时,这些节点摇摇欲坠,等到谢真将这些人心中的混沌依次除尽,理顺他们趋于狂乱的心绪,他们实则才终于开始运作,承担了阵法在建造之初希望他们履行的职责。

掌握了这些,就好像在斗法中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助益一般,在神魂的争斗中极有优势。即使不愿以这种方式利用旁人的神魂,大可以在此事结束后设法令他们解脱,断没有在眼前的战斗里就放弃这份助力的理由——星仪想必就是这么想的。

谢真借助海山的剑意,将阵中这些衡文弟子一个个牵走,让他们在半梦半醒中离开衡文,闹出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星仪。但正因此举无异于削弱他自身,星仪也没有加以阻拦。

道道清光从夜色中飘流而出,重又汇入当空的明月之中。但那一半夜幕推移的势头还是停了下来,在界限上陷入了僵持。

“也该是这样。你不这样做,剑就会失其锋锐。”

仿佛天河倒悬的飞瀑之侧,星仪的轮廓数次闪烁,御起他那把金光朦胧的心剑时,又有了些怡然的意味,“划定规矩,执着于心,你们剑修总是这么死板。究竟是遵循心中真意,还是被自己设下的道义束缚,你如今还能分得清楚吗?”

“拿不好剑了,你就不当自己是剑修了吗?”谢真冷淡道。

感到对方难得的怒意,星仪反而微微一笑:“当不当剑修,又没什么所谓。我能拿起剑,就也能放下。”

面对横空而来、照耀半山的的一剑,他向后一步,飘然随着瀑流下落。他的话继续清楚地传来:“剑又如何,心又如何?世人为图心安,做下了多少荒谬之事,为消罪业不惜此身,固然是解脱,可那又有何益。我所求之道,不在他处,纵使浊念缠身,我心也诚。”

白昼那一侧的苍白日光照在他身上,映出的影子也似尘灰。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个人总是对自己深信不疑。

谢真在崖边俯瞰,云雾中只有流泉激响,碎玉飞珠。他说道:“要是能在剑上稳胜我,你早就能除去阻碍,实施你的大计了。你这是放得下,还是做不到?”

他不用抬高声音,也知道对方能听见。为这句话注解的还有如影随形的一道剑光,汹涌而下的流瀑被这一剑从当中一分两半,堆雪般的白浪随着这浩然之力,朝着两边倾倒而去。

这一瞬间,山下那千百年来时刻飞流激荡的水潭竟然有了片刻的平静,剑势笼罩之下,光影斑驳的水面仿佛被镇平一样,不见一丝涟漪,明镜般倒映着上空雨雾中的虹影。起伏嶙峋的潭石上,一丛丛水滴凝住,宛如露珠。

*

蜃楼泉水蜿蜒的最高处,青蓝藤花环抱的楼阁间,无忧越过扶栏,把自己挂在廊桥下密实的藤蔓里,无聊地荡来荡去。

主将出门不带他,这就算了,反正他那会是没能鼓起勇气去打滚求情;族里派人随行前往凝波渡,他也没能混到队伍里,当时施晏一本正经地说了些什么蜃楼需要他坐镇的鬼话,说得他飘飘然地信了,事后回过味来,已经错过了去闹腾的机会;结果前阵子王庭有召,调遣人手的时候又把他给跳了过去,气得他直冲到施晏的书房里,猛拍桌子跟他要个说法。

施晏显然已经知道上次糊弄他的好听话已经过期,再骗一次不管用了,索性直接放弃:“想去,除非你把我吃了。”

无忧:“……”

看着案上成堆系着丝绳标记的洗纤阁文书,还有对方忙得头也不抬的架势,他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觉得好像不该再找他麻烦了,遂道:“……那算了。”

施晏不由得诧异地抬起头,不知道他今天气势汹汹地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无忧抱着手臂道:“看什么看,我讲信用的,说不去就不会偷偷溜走!”

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夸张的成分,他知道主将肯定留下了某些手段防止他逃跑,虽然他费尽心思也没找到那到底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一定有。所以他很识相,压根没打过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