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物华休(三)(第2/2页)
不过,事到临头,他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才值得去做了。他一生山高路远,只有在这时才知道什么是抛费了辰光。倘若不是一把生死刀架在他脖子上,还在一寸寸地往喉咙里推,再过十年百年,他也不会真正明白。
孟君山用那点所剩不多的知觉,感受着将他包裹其中的雨雾,那样近似于温柔的凉意,如此令人贪恋,这么一想他还是有那么点运气在身。
他还没脸皮厚到觉得人家是对他旧情未了,但就像是对方既不问他这座阵法的始末,也不问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他们之间总归还是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默契……至少在此时此刻,施夕未是不想让他死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撑开,不愿意就此睡过去。
“让我看看你吧。”
他挤出来的声音好像蚊子叫,已经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一点了,“……现在这姿势啥也看不到。”
施夕未冷冷地说:“这是你的遗言吗?”
“那要看我还有没有别的点子……”孟君山嘀嘀咕咕。
他一时昏茫,一时晕眩,周围大多还是黑暗,实在提不起劲。忽然间,他感到自己被挪了一下,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没有放开,但这下好像真的能看到些什么了。
微光将他视线照亮,似乎只笼罩了他们身侧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吝于再播撒出一点多余的光芒。雨雾如同拂动的罗幕,在他眼前遮上了一层迷蒙。
他身边的施夕未穿着新宛常见的夏衣,十分入乡随俗,放在人群里就能立刻融入其中,也不知道之前又到哪里去骗人了。只是这衣裳有些单薄,在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废墟下,大概还是会觉得冷。
再往上去,他看到了那张梦中的面容。
明明眼皮已经重得快要抬不动了,孟君山还是不由得眨了眨眼,一阵恍惚。他只在七绝井下的幻梦中见到过这副样貌,那时对方还是少年模样,是一重又一重的机缘巧合,才叫他得以一见。
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他时常在心中想起,却从不敢下笔描摹。
静流主将一贯以幻术隐去自己的原貌,这据说也是蜃楼一脉的习俗,对于他的部众而言,主将就只是那副他们平常见惯的样子,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看过他的本相。
此刻,这不加遮掩的真容就在他眼前。他再一次见到了对方那昭示着古老血脉、从不示人的一双耳际羽翅,正如曾经的惊鸿一瞥,青如碧玉,薄如绢纱,仿佛束在发间的流波。年少时略显青涩的锋利已从眉目间隐去,而那自始而终的冷淡自持,犹如深潭静水,凝定在未改的容颜之中。
施夕未低头看他,平静到有些漠然的神色中,看不出心绪起伏,也不见悲哀的迹象。他们相距咫尺,那双眼睛却如隔云端,渺远朦胧。
孟君山得偿所愿,按理说应该少了些遗憾,但他又不舍得合眼。他想把那些不值得原谅的悔恨尽数倾吐,将那个想着来日方长的自己抽得如风车般旋转,也想把那些死缠烂打的念头抛下,潇洒地说些告别的话,最好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他还想再看一看他的笑容,不过提出这种要求,多少有点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
到最后,他说出的话出乎意料地无聊,也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我的铜镜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你把它带走吧?那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在里面给你留了些信,你要是不想看,丢了也行,但是最好能丢在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一阵沉默后,施夕未终于开口,并不说是否答应,语气还是那样冷淡:“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完么?”
孟君山苦笑道:“不行啊,说不出口。”
沉重的疲倦如同夜幕降临,他叹了一口气,恍然陷入了寂静。忽地,有什么东西穿过黑暗,掉在他脖颈上。
刚落下来时是清凉的,像是雨水,带着一丝柔润,随即仿佛凝结了一般轻轻滚动下去。用尽余力,他抬手捉住那粒滑落下去的东西,摸到了圆融清晰的轮廓。
他睁开眼,正看到施夕未垂眸望着他,不言不语,只有泪水从颊边坠下,化为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