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导盲犬基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内, 汤骏年和虞谷秋面对面坐着,他以为她有很要紧的事,结果坐下来, 反倒半天没开口,端上来的咖啡都化了冰, 他能摸到水迹不断淌过手。

他本想给予足够的耐心, 但又想,或许她是在等自己给她一个开口的契机。

于是,汤骏年柔声问:“怎么了?”

虞谷秋搅动着咖啡, 冰撞着玻璃杯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她答非所问说:“你的播客怎么还没有上传呢?我一直在搜,没有搜到你。”

他呛出声:“在审核中。”

“审核原来要这么久吗?”

“……”他投降, “其实我还没上传。”

“你果然一点都不会撒谎。”

“看来你很会了?”

虞谷秋干笑两声:“那我们来猜拳吧,如果你输了你今晚回去就上传。”

“……我感觉你会作弊。”

“我不会!”

汤骏年摆摆手:“我知道了, 我回去之后会上传的。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虞谷秋刚才的活泼又转瞬跌下去,吸管搅着杯子的声音又传来了。她再度开口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来这里是关于飞飞的事吗?”

“嗯,我有跟你说过吧,它快退休了。”

“啊,对,你上次说过。”虞谷秋的语气明显更低落了, “就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要不要摸摸它?”

“可以摸吗?!”

“基地的工作人员跟我说可以,这是在帮它慢慢转变身份。”他柔声说, “你摸摸它吧。我刚才也摸过它了。”

话音刚落, 他就听到对面的椅子挪开地的声响,听到她钻下身去,呼哧呼哧着声音逗飞飞开心, 飞飞也呼噜呼噜,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飞飞的声音,哪个是她的声音。

如果她听到他此时心里的想法,会不会生气呢?竟然将她和小狗的声音听错。

他两手摸住咖啡的杯子,端起来喝掉了大半杯。

椅子又一阵往回拖,她的声音回到了他面前。

“我感觉飞飞很开心!”

汤骏年想,根本就是你在开心吧。确切地说是逞强着表达开心。在凭借声音的细微之处判断人的情绪方面,他自觉是炉火纯青。

但表面上他毫无意见地嗯了一声。

对话突兀地陷入沉默,这次汤骏年完全不着急了,沉默地陪虞谷秋喝着并不美味的咖啡,等待着她愿意开口的那一刻。

这次再开口,她终于聊起了自己的事。

“我头痛去按摩的那天,是因为我看见曾经生下我的那个人,她叫许琼,带着她的妈妈来我们院里了。她妈妈叫容芝兰,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入住到我们院里。”

虞谷秋一开口,这么长时间憋住的话就哗啦啦地往他的方向倾倒。

“我要照顾她,这无所谓,工作嘛,照顾谁都是一样。难的是工作以外的部分,比如她的家人,那些我现在一点都不想了解近况的人,一个一个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些我原本应该叫他们妈妈,爸爸,妹妹,弟弟……那些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十二岁那年见过,那是第一次。”

“十二岁的时候,我因为很小的事……春游买零食和家里吵架,他们以为我离家出走是玩笑话,我就真的在一个晚上走了,挑了好久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家里哪些属于我,哪些不属于我。最后发现我只有我自己。我双手空空地出发了。”

“也不算双手空空吧,我带了存来想去买零食的零花钱,用那笔钱打了车,地址是很久以前我在家里翻到的,有一次过年他们给家里寄来了年货,就那么一次。我记下了地址,但我那时候年纪太小,没考虑到那个地址寄过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气势汹汹地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是只有这里,我还有去处的。”

她低下头猛喝了一杯咖啡,喝得很急,液体流过喉咙的咕隆声听起来就像哽咽,重复地呢喃着说,十二岁的我认为,我是有去处的。

汤骏年默默地扬起手,又要服务员要了两杯冰咖啡,一边问:“所以他们是搬走了吗?”

他的平静给她托了底,好绵软的一张网,她听着,声音得以晃悠悠地平稳降落,再度开口说:

“嗯,搬走了。我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开门的却是隔壁的阿姨。她看我小小一个人,很耐心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找家人,她告诉我,这个房子在卖呢,不过还没卖出去,里面没有人住。他们去住大房子了,问我是不是找错人,如果是家人,怎么会不带我一起去呢?”

“我当时站在那里,心想我已经十二岁,我被问过最难的题是奥数竞赛,我见识过了,还会有比这更难解的答案吗?”

“结果,原来真的是有的。”

咖啡端上了桌,汤骏年听到冰块晃动的声音。

“我只能告诉那位阿姨,说他们五年前就住在这里,阿姨就去拿了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他们两家人在一起吃饭的照片。她指出那四口人问我,那是不是我要找的家人。我握着照片,脑子很懵。我心想,我只是要来找两个人的啊,不是四个人。我不知道原来已经有四个人了。”

“要是再多我一个,大房子就住不下了吧?”

“然后我就走了,不过钱已经不够我再打车回去。走了很久很久的夜路,幸好赶在天亮之前到家了……不,其实钱是够的。我那一晚更像在和老天爷赌气,如果有哪个人贩子看到我,带我离开就好了。我当时有这样的念头,这样也算有其他的去处。那会有一个人在察觉我不见后哭吗?现在想来真是太白痴了。幸好我无处可去。”

“然后在楼下用走路省下的钱买了早餐回去。他们都夸我贴心,完全忘记昨晚我其实在发脾气。连我自己也忘了。”她憨笑两声,“这就是我无人知晓的离家出走。本来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终于,又有一个人知道了。不过你也要替我保密,真的很丢脸。”

汤骏年一时没说话,因为不确定自己的语调还能不能和刚才一样平稳。

他怕她听出来,光是听着别人聊自己的童年往事,对方没有流泪,他却有先一步想要替她流泪的冲动,这说不明白。

他很克制地从喉咙里飘出一声嗯。

虞谷秋没觉有异,将时间线拉回现在。

“但到现在这个年纪,我对那边的家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最好的选择就是做陌生人,我自己活得非常自在,他们觉不觉得亏欠我我也不关心。”她忽然咬住牙关,“但我刚才从容芝兰那里无意间察觉到了一件事。”

她突然又沉默了,很长的沉默过后才再度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