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赵离弦从小便知自己与常人不同。

并非是他的出身来历, 修界跟脚奇特之人三界比比皆是,他虽让人贪婪, 却不是最罕见那个。

但他看这世间万物从来都如罩中看花,隔着一层。

他无法对旁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也无法为恢宏的野心而激荡,为天授大任而澎湃。

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灰暗死寂的,偶有人性的闪光,生灵的璀璨,也是一闪而过,从未留下任何痕迹。

他只是活着,做着师父让他做的事,修行会让他平静, 暂时得以在死寂的枯萎的灰暗里解脱, 因此他沉醉于此。

师父说这不是他的问题, 辟时箭乃是独立于天道之外的创世神器, 自是视万物为尘埃,不以万物悲喜所扰。

他成为了辟时箭, 辟时箭也成为了他。他无法摆脱道身从此悬于高空之上,也无法扎根世间融于红尘。

师父承诺会补全他, 只是要改变创世神器之特性,非一日之功。

在那之前, 他得伪装成一个端方君子, 一个嫉恶如仇的正道神君, 一个完美的可堪依托修界的剑宗继承者。

一直伪装下去,直到神器的物性淡化,他终能体会这些荣耀。

即便对此厌恶,但赵离弦认为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搭建自己的未来, 有这么一个盼头,日子尚且过得下去。

而此时听到他师父想出的解决之法近在眼前,赵离弦才惊觉自己好似并不多期待。

于是他沉默半晌后吐出两个字:“不要。”

渊清好似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皮耷了一下:“你说什么?”

赵离弦抬头看他:“我不要被圣令的百世记忆淹没。”

渊清摇摇头,笑道:“你可是忧心自己迷失于记忆洪流之裹挟?”

“不必忧虑,常人或许如此,譬如你师妹。圣令苏醒之时,恐怕属于宋檀音的百年人生顷刻便会被冲成碎片。”

“但你的神魂可吞噬辟时箭,便是百世阅历的冲刷,也无法撼动你神魂核心,你终归还是你自己。”

赵离弦却是仍旧断然道:“不需要借别人百世喜乐来修补,我内心缺失之处,已经被人填满了。”

渊清是何等人?对自己道体掌控已臻化境,可此时仍旧难免嘴角抽搐,对徒弟这便宜样不忍直视。

只片刻又恢复从容,但声音忽的空虚了几分道:“哦?是吗,何以见得?”

赵离弦却是听出他口气里的质疑,不悦的撇了他一眼:“师父你孑然一身,莫说与人两情相悦,数千年来身边便是一个女修都未出现过,又怎判得明白?”

就差指着渊清鼻子说你自己都不懂的事问什么问?

饶是渊清今夜要行事大伤师徒之情,心中对赵离弦原本愧疚不已,此时也忍不住想对孽徒破口大骂。

他深吸口气,僵硬笑道:“为师不是要质疑你,罢了,既然你说你好了,那便看看吧。”

也省了他将话头引到那处。

只见渊清单手掐了个决,数息之后一个阵法凭空出现在赵离弦脚下。

渊清是他的传道恩师,得随时把控他的修为方向,也常探查他元神中属于辟时箭的部分转变,类似这样的检查很频繁。

赵离弦此时虽做不到以往那样毫无芥蒂,但他自破境大乘以来,面对世间任何存在便都有了自保之力,因此也并不抗拒。

他抬腿盘坐,悬空于法阵中,一瞬间意识便与师父一起来到了识海之中。

在赵离弦本人的配合之下,不用费力便进入识海内核安置这元神的地方。

渊清一进来就看见有一缕红色的丝线,犹如一条游蛇,闲适自在的游荡在元神周围。

他一惊:“这是何物?”

说着便伸手去触碰,然后便看到淳国皇宫中,那凡女身着华服冲自己抬眸一笑。

渊清一惊,冲赵离弦骂道:“你在识海之核里放什么东西?”

修界天字第一号痴情种都干不出这种蠢事,真叫不把道心分散和心魔扰乱当回事。

孽徒却是一把拍开他的手,任那记忆的游丝溜走,缠绕回自己的指尖。

不悦道:“对别人的记忆瞎看什么?”

见师父实在气得要烧开了,赵离弦只得无奈解释道:“我的情形师父又不是不知,若它能牵扯我道心反倒是好事。”

“不过事实证明我没错,便是有它牵引,当初被卯赢吞噬之时,我才能这么快重聚意志,反扑回去。”

否则以他自己那活着可行,死了也无妨的散漫,势必要耽搁些年份的。

渊清听闻他这么说,此刻竟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多少算是正义之举。

否则修界就交到这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混账手上,岂非一界生灵当儿戏?

渊清指着他手指颤了好几下,才咬牙道:“开核。”

赵离弦将红线往自己手腕一绕,这才对着识核一点,那巴掌大状似果核之物缓缓打开,一缕灼眼的亮光落在两人眼前。

若是常人定是只能看见元神刺目的闪光,但师徒二人却能透过灼目的外衣窥见其本来模样。

一把通体透明的微小箭矢被一拇指大小的元婴抱在怀中,那元婴沉睡正酣。

常人的元神通常是无法化形的,只凭光亮的明暗便可辨别元神强弱,而赵离弦的元神却是纤毫毕现,非是一缕无所凭依的幽光可比。

渊清目光落在那枚箭头上,心中不由感叹兔祖与卯赢的铤而走险,竟妄图以大乘之躯直接吞噬。

那辟时箭,光是目光触之,便觉神魂刺痛,仿似冒犯天威。

本意多些时日慢慢耗磨的,如今也顾不得了。

赵离弦本要开口,就见师父收回目光看向自己,那目光幽深得好似要把他吸进去。

不合时宜的,赵离弦突然回忆起了小时候。

那时师父将他带回剑宗不久,他因父母之功并不习惯现于人前,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待在师父的洞府内,每日由他教导。

这段记忆仿佛是蒙尘的书,平日虽无人打理,翻开后却是字字清晰。

赵离弦都有些疑惑自己为何对这日的记忆这般深刻。

这日师父为他读完书后,阖上书页,大手落在他脑袋上。

“徒儿,替为师做一件事。”

年幼的赵离弦疑惑抬头,便见师父手里拿了两根红色的绳子递到他面前。

“替师父将这两根红绳系成死结。”

年幼的赵离弦闻言,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但他总觉得师父要他所做之事,好似与这处的什么东西有碍。

但只是系绳子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心中虽莫名犹豫,赵离弦还是伸出尚且幼嫩的双手,将红绳两端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