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当何长宜再次醒来时, 是在一间陌生的办公室。

她躺在钢丝床上,盖着一件旧皮夹克,舌尖残留巧克力的味道。

有人开门进来, 满脸毛茸茸的络腮胡,几乎看不清五官。

当他看到撑着胳膊坐起来的何长宜时, 惊讶而礼貌地用峨语说道:

“您终于醒了。”

不待何长宜回答, 他扭头对着门外粗鲁地喊道:

“嘿,阿廖尼什卡,你的睡美人已经醒了,该死的,快带着你的姑娘从我的办公室滚出去!”

这人说话口音很重, 每句话中掺杂不少以苏卡结尾的“语气助词”,何长宜听得颇为费劲儿,纳闷地想“阿廖尼什卡”是谁, 她认识这人吗?

“伊万诺夫斯基,你的拳头如果能像你的嘴一样坚硬, 当初在中东的时候我可以更轻松一些, 而不是从炸毁的掩体里拖出一头二百磅的死猪。”

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门边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伊万诺夫斯基嘿嘿一笑, 让开了门边的位置,顺势在来人肩膀上用力锤了一拳。

“我给你半小时的时间,或许对你来说有点太长?别这么看我,这毕竟是办公室, 你们应该去找一家情人旅馆!”

阿列克谢走进办公室, 反手粗暴地将伊万诺夫斯基推了出去,并一把砸上办公室的门,将伊万诺夫斯基和他的抱怨一起关在门外。

接着他转过身, 和坐在钢丝床上的何长宜面面相觑。

“日安?”

何长宜举起一只手,动作幅度很小地冲他摆了摆,顺便赠送一个疑惑的笑容。

“我以为你已经回到莫斯克了。”

阿列克谢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尾。

“是啊,我甚至还吃了祖母亲手做的馅饼,味道好极了。”

何长宜确实有被惊吓到。

“呃,不好意思,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但——你是不是已经被气疯了呢?”

阿列克谢轻蔑地哼了一声,这让他的表情变得生动多了。

“我想我的神经还不至于脆弱到这个程度。”

阿列克谢突然向前一步,探手触碰何长宜的额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收回了手。

“退烧了。”

何长宜也抬起手试了试自己额头温度,不确定地问:

“我发烧了吗?”

阿列克谢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有点吓人的微笑,轻柔地说:

“当然没有,你只是在低温慢煮自己,非常好的烹饪方法,让肉质变得细腻而柔嫩。”

何长宜大声地重重叹气。

“阿列克谢,你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说话?”

这头熊什么时候学会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他现在的中文水平已经不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了,分明是坐地日行八万里,进步速度快到吓人。

阿列克谢终于肯收起笑,冷冰冰地说:

“我以为用你习惯的交流方式能够让你感到更加舒适,特别是在生病的时候。”

何长宜无奈地抬手撑住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举白旗求饶。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中文老师,阿列克谢大爷,求求你了,别折磨我了,你再说下去我真要吐了……”

阿列克谢看了何长宜一会儿,终于肯高抬贵手放过她。

双方停战,恢复正常交流,何长宜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在哪儿?”

阿列克谢说:“这是边防办公室。”

从阿列克谢简短的讲述中,何长宜得知,当时在海关门前一别,阿列克谢并没有回莫斯克,他留在了附近,目送何长宜过关回国。

阿列克谢拒绝去想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只当是为了给维塔里耶奶奶一个交代。

但由于峨罗斯海关迟迟不放人过关,导致何长宜被迫滞留,在露天的环境中待了三天三夜。

阿列克谢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始终没有出现在何长宜面前,而是一直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寒冷而原地蹦跳,看着她向小贩买军大衣,看着她被人群裹挟着冲击海关大门,又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边防的警棍。

当何长宜白天晒太阳补觉时,阿列克谢曾短暂地出现在她身边,像一头无声的地狱恶犬,吓退所有想要占便宜或偷东西的宵小。

而在她快要睡醒时,阿列克谢便像他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中。

何长宜不知道,还以为是海关门口的倒爷们格外规矩,让她藏在口袋中的开刃匕首没有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何长宜轻声地问:“至少我们可以轮流休息。”

而不是一个提心吊胆地补觉,而另一个清醒地熬了三天三夜。

阿列克谢的眼下是浓重的乌黑,眼球布满红血丝,而半张脸满是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些扎手,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熊了。

何长宜朝他伸出手,阿列克谢没有避开,于是她的手成功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地滑过。

那些胡茬果然如同看到的一样硬到有些扎手。

“你在犹豫什么?”

何长宜再次开口问道:

“阿列克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难道让何长宜知道他仍在关心她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吗?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却突然反手抓住何长宜的手腕,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她的手缓慢拉了下来。

“我们该走了。”

伊万诺夫斯基是阿列克谢在军队服役时的战友,退役后阿列克谢回到了莫斯克,而伊万诺夫斯基则回到了位于边境的家乡小城,成为一名边防军官。

在何长宜晕倒后,阿列克谢将她打横抱起,要离开海关区域时恰好碰到这位久未联络的旧日战友。

伊万诺夫斯基很仗义,不仅将自己的办公室让出来,还找来驻地的军医,紧急给正在发烧的何长宜输了液,将她过高的体温降下来。

阿列克谢也不客气,从他的办公桌上翻出一盒巧克力,在伊万诺夫斯基的抱怨声中(“那可是我老婆送我的情人节礼物!”),剥开糖纸,动作生涩地喂给了昏迷的何长宜。

何长宜的病没有完全好,或者说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疾病,而是由于短期内积攒过多压力以及过于恶劣的外部环境导致的身体耐久性告急。

就像是手机弹出“电量不足”的警告后仍然开着高耗能的应用,电量耗尽后手机强制自动关机。

何长宜的晕倒就是一次能量耗尽的强制关机。

在营养供应和短暂睡眠后,何长宜又积攒了一些能量,勉强支撑她维持一个较为清醒的状态。

但和健康人相比,显然,她还需要更多的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