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偏执与疯狂
姜灼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薄昀说得太平静,就好像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他在这个阳光正好,只是风里带着一点冬日前奏的庭院里,却觉得骨头都一瞬间被凉意给浸润了。
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薄昀父亲,很沉默高大的中年人,外貌很英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但是现在却太消瘦了,脸色惨白,神色恹恹,像一场永远无法停止的梅雨。
“他为什么,要殉情?”
姜灼野下意识的,轻声追问。
其实他不该这样打听别人的家事,但他实在太震惊了,本能地就问了出来。
“因为他受不了没有我母亲存在的世界。”
薄昀继续很平静地说道:“我说过的,我父亲对母亲的执着,比我爷爷对奶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奶奶还算长寿。我母亲在我十岁就去世了,那之后我父亲就陷入了巨大的疯狂,心理医生也救不了他。”
他眼睫微微眨动了一下,到现在也能回忆起那野兽一样的嘶嚎,滚在地上的,染着血的刀片。
他看见这副场景太多次,像是印在他的视网膜底一样,现在也可以清楚回忆起来。
“他太爱我母亲了,我母亲是他生命力的来源,所以我母亲去世后,他就完全没有了生存的动力。可是他还有父母,还有我这个儿子,我母亲临终时叮嘱,要他照看我,要他不许轻易了断自我,所以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活了下来。白天他装得人模人样,照常工作生活,但是晚上他就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关在母亲的衣帽间里,一个人坐到天亮。谁也帮不了他,包括我爷爷奶奶。”
“然后,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生活……”
薄昀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点似怜悯,似厌弃的笑容,他想起他父亲的脸,这个失去了爱侣的男人,像一只落魄的鸟,终日盘旋嚎哭,简直是懦弱又凄惨。
他说:“我刚成年没多久,他就觉得完成了我母亲给他的任务,迫不及待就去见我母亲了,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给我。”
大概在他父亲心里,他也只是母亲的一件遗物,遗物长大了,可以独立生存下去,就不值得再留下只言片语。
姜灼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他没想到,在薄家当年那短短的一则讣告后面,藏着的是这样一段故事。
那也难怪薄家不愿意公布真相。
真爱确实难得。
但堂堂薄家的掌权人,为了妻子殉情,没有人会称赞他的深情,反而多的是闲人要在后面嚼舌根,说他不堪大用。
但是他望着薄昀平静的脸,看薄昀像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却还是觉得骨子里那股凉意挥之不去。
他想,这种深情。
这种失去对方就无法存活,像藤蔓一样牢牢地需要攀附在对方身上,以至于最后为爱人殉情的爱情。
真的正常吗?
薄昀事不关己一样用湿巾擦了擦手指,随即看向姜灼野。
他很好心一样问道:“怎么了,被我父亲的事情吓到了吗?”
姜灼野迟疑地摇了摇头。
“没有。”
这毕竟是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又是薄昀的父亲,与他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大关联。
他虽然听得心底发寒,但也不至于害怕。
非要说的话,他只是在这一刻生起了一点对薄昀的不忍。
这并非怜悯。
薄昀也用不着他怜悯,这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骄矜之人,这辈子都不需要谁的可怜。
但他望着薄昀,却还是会想,在薄昀父亲疯狂失神的那段时日,当薄昀远在国外求学,却接到父亲死讯的时候。
薄昀又该是什么心情。
这么骄傲,不愿意显露脆弱的人,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接手家业,以及安抚年迈的祖父。
姜灼野心里莫名有些闷闷的,他看着薄昀,却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
因为薄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倒是薄昀瞧着他的脸,瞧出了一点端倪。
薄昀走近几步,弯下腰,与姜灼野靠近:“怎么,听了我的一点悲惨往事,所以想对我好一点吗?”
他嘲笑姜灼野:“你脸上就写着这句话。”
“………”
姜灼野无语。
他就知道,跟薄昀这种疯子有什么好讲的。
他推开薄昀,让薄昀别离自己这么近,嘴硬道:“才不是,我只是在想,你家这基因看来是不稳定遗传,一点没有遗传到你身上。”
爷爷和父亲都情深至此。
倒是生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薄昀。
不过也好。
姜灼野心想,听了薄昀父亲的故事,他倒觉得薄昀没有遗传到这种偏执也是好事。
薄昀听见姜灼野这句话,却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像听见了什么颇为可笑的笑话。
“是啊,偏偏是我,”他说,在这寂寥的庭院里,他的视线扫过姜灼野的嘴唇,鼻子,又定格在眼睛上,“没有遗传上这可悲的基因,很值得庆幸。”
姜灼野却没听出什么不对。
他甚至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又一阵冷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也不想喂鱼了,对薄昀说:“走吧,进去吧,我有点冷,想喝咖啡。”
薄昀便陪他进去。
只是姜灼野大概是着急,走得快了一点。
而他慢吞吞,落后了两步,注视着姜灼野的背影。
就像过去很多年,很多次那样。
他都是这样沉默的,隐蔽的,从绿色的窗纱的缝隙里望着姜灼野的背影。
经过走廊的时候,薄昀往左边扫了一眼,那边挂了一面雕花的银镜,圣洁莲花与百合簇拥着中间的镜子,格外华丽。
但这镜子很模糊,并不能清晰地照出来客的面容,反而会显得扭曲。
薄昀静静扫了一眼,那里面倒映出的面容,不像他自己,倒像是他父亲。
隔着这么多年的荒唐与血泪,沉默地望着他。
同时,他耳边像是响起了母亲的声音,他妈妈抱着他坐在阳光下,不无担忧地说:“薄昀,答应我,以后不要像你爸爸一样,不要把你的伴侣抓得这么紧,好吗?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不需要如此疲于奔命,命悬一线。”
“那会让你的爱人很累,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这样的爱,也许对方会很痛苦,反而会逃离你。”
薄昀从银镜上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前方。
姜灼野已经走远了,却又停下来等他。
这条雪白的长廊,跟他们结婚的那条花廊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