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辽西那些窝棚(第10/11页)

在功德林,杜聿明想念漂洋过海去了美国的妻子女儿,尤其牵挂女儿的婚姻。他不知道女儿嫁给了後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杨振宁博士,经常梦见女婿是个粗野的美国大兵。噩梦醒来就悔恨,诅咒,为甚麽对蒋介石那样尽职尽责,却丢弃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没资格进功德林的士兵,能想些甚麽?

从那条用鲜血打通的滇缅公路,到这片兵败如山倒的黑土地,他们有过自己吗?

拿到了路费和路条的,为甚麽要选择这条路?昨天还吃国民党饭,今天就掉转枪口打国民党,思想、感情一时还转不过弯儿?他们懂得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玄而又玄的“主义”吗?白天沉重地扛在肩上,晚上冰冷地抱在怀里,冲锋时端在胸前喷火冒烟。他们手里拿著枪,他们又是谁的枪?而今,凭着一张路条和这点路费,他们就能永别武器吗?

莫道万里迢迢,莫道腿脚有伤,一瘸一拐,扑到老母膝下,拥抱妻子儿女,多少年梦魂萦绕的渴望,自会产生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可前面等侍他们的会是甚麽?饥饿,寒冷,疾病,和由此产生的野蛮和残忍,随时都可能致他们於死命。而任何一支躲避不及的扛枪的队伍,都可能把他们重新拉入队伍,再塞给他们一支枪。

(1948年8月,“栗陈唐钟张”(49)在给“中央军委”的一封电报*中,专门谈到东北释放的俘虏进关後沿途跋涉的情形,说:“俘虏回去必为敌人抓去重新当兵,在我各部队兵员极不充实情况下,建议由冀鲁豫军区于黄河渡口及各地方军区设专门收容机关,进行审查各处所溃败及走散之俘虏人(员?)尽量争取参加我军。”)。

那些永远被抛在这陌生的黑土地上的人呢?他们的灵魂已经到家了?还是奔南京总统府索命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属于自己,到了那个世界就能主宰自己了吗?

伴著母亲的痛苦、希望和幸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要承担责任的。他们承担了甚麽责任?为谁承担了责任?

在行将离开这个世界时,或仰望苍穹,或俯面大地,无论看到了甚麽,领悟到了甚麽,他们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能为力了。就连这身可恶而又可怜的“黄皮”,也将被像他们父兄一样的穷人扒去。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再赤条条离去。而在那片生养他们的故土,将再隆起一座座空坟。

那坟里会放些甚麽,一套离家前穿过的衣服,一本爷爷传下来的《三字经》,一把曾助他为父母尽了点孝道的镰刀,锄头,一支儿时玩遇的小木枪?

啊,枪!把它烧了!把它砸了!即使再活一万次,再死一万次,也不要枪!不要!不要!!不要!!!

胜利锣鼓

离休前为解放军艺术学院研究员的百刃老人,辽沈战没期间,做为新华社驻东北军区记者,一直随16师“前指”行动。辽西那些窝棚复归平静後的第二天,他策马去46团2连采访。

凛冽的寒风中,老远就听到一阵锣鼓声。

在一家土坯围樯农院里,有三个战士,一个在打鼓,一个在敲锣,一个在击拔:若在往常,看到一住腰间插支橹子,胸前挎架照相机的骑马干部,不等走到近前,早立定行住目礼并上前报告了。这一刻,三个人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手中一下一下只管敲打著:咚吐锵,咚吐锵,咚吐锵……

记不得那村子叫甚麽“窝棚”了,记不得那三个战士的形象了。比如脸上是怎样带著烟黑尘土,衣服上是怎样占著血迹,被弹片和子弹撕出棉絮,烧得窟窿眼子。老人甚至记不得当时是否与他们交谈过,他们是否开过口。只记得那脸上好像甚麽表情也没有,又好像蕴含著那种境况下人类所能有的一切感情。只记得那锣鼓声一下一下就是那麽个节律,走出好远了那锣鼓声还在响,直到今天好像还在耳边响。

还记得周围站著一群小孩子,一个个破衣烂衫,小脸冻得发青,鼻涕都“过河”了,有的咝溜一声吸进去,有的用明晃晃的袖头抹一把。

南下北宁线前,他曾来这个连采访过。连队正在操场上集合,180多名男子汉放开喉咙,唱一支当年在华中用血与火谱写的战歌:“’勇敢队’,‘勇敢队’,江堰战斗显神威……”(50)因一部描写长春围困战的电影《兵临城下》而罹难的老作家说,辽西战没期间,他写了10多篇战地通讯,发在当时的《东北日报》上。

後来还写篇介绍收容所俘虏情况的通讯,没发出来,报社说对敌人写得“客气”了。

晚饭後,战地记者信马由缰出了村子。

村头一片小树林前开阔地上,一匹匹死马像秋後遍地的“庄稼铺子”(割倒後一堆堆放着而未捆起来的庄稼)。很多马没腿了,刀砍斧剁掉的。旁边一具具尸体,稍微有点模样的,衣服都被扒走了,赤条条,一丝不挂。暮霭中,迷漫着一股又腥又甜的黏乎乎的气息。

几十万军队在几十个“窝棚”往来厮杀,粮食一扫而光,老百姓只有煮死马肉吃,而从山海关退向松花江北,再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战场上到处都能看到扒得光溜溜的尸体,一些老人说,有的掉队的战士也被剥去衣服,光著屁股追赶部队。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小鬼子投降穿日本衣服,国民党垮台穿美国人服,中国人最会“检洋落”,甚麽“细菌”呀,“传染病”呀,裤子都穿不上还管那个?

几只肚皮滚圆的狗,往马前懒洋洋走过,不理不睬的。

新华社记者骑的是匹性情驯柔的骡子。不知是牙口嫩了,还是没见过这种场景,迟疑着不肯向前,拍打一下,它嘶叫著跳起来,扭头要往回跑。

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厮杀两天,天地间都被战争的喧啸充塞了,此刻好像才注意到天上还有个圆圆的、大大的、通红通红的东西。

西边蓝湛湛的天空被撕裂了,洞穿了,浓稠的眩目的血浆,天河决口般从那创口中喷泻著,泼洒着,天地间猛烈地翻腾起腥黏呛人的血浪。那血浪红得温暖,红得鲜艳,又红得冷酷,红得骇人。远处轮廓模糊的山,旷野默默流淌的河,头上高远的天,脚下“庄稼铺子”一样的没有腿的马、赤条条的冰冷的尸体,都被这血浪俺没了,漂摇着。没有声息,没有影动,除了这温暖的冷酷的血红,好像一切都凝滞了,死亡了,又好像一切都在萌芽、新生……

39年後,我站到这片土地上望著西天火焰般燃烧的太阳,彷佛又看到了那个圆圆的、大大的、通红通红的创口。看到了那些“庄稼铺子”样的马,苍白的、一丝不挂的尸体(那魂灵也是一丝不挂的吗),看到了那些幽灵般西去的憧憧人影。看到一座座血城、血镇、血村飞溅的血火。看到死城雪一样的垒垒白骨。听到烈日下和静夜里“蓬啪”的爆裂声,听到大凌河畔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的惨叫,听到那个不知叫甚麽“窝棚”的始终是一个节律的“咚咣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