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与顾颉刚论古史书(第7/8页)

这篇笑话,自然不是辩古史,自然事实不会如此。然遗传的殷周故事,隆周贬纣到那样官样文章地步,也不见得比这笑话较近事实。

越想越觉世人贬纣之话正是颂纣之言。人们的观念真不同;伪孔五子之歌上说,“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正是欧洲所谓Prince之界说,而东晋人以为“有一必亡”。内作色荒是圣文,外作禽荒是神武,甘酒嗜音是享受文化,峻宇雕墙是提倡艺术,有何不可,但患力不足耳。

周之号称出于后稷,一如匈奴之号称出于夏民。与其信周之先世曾窜于戎狄之间,毋宁谓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间。姬姜容或是一支之两系,特一在西,一在东耳。

鲁是一个古文化的中心点,其四围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国。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吴容或为民族名,有少昊必有太昊,犹大宛小宛,大月氏小月氏也。我疑及中国文化本来自东而西:九河济淮之中,山东辽东两个半岛之间,西及河南东部,是古文化之渊源。以商兴而西了一步,以周兴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国之多也。齐容或也是一个外来的强民族,遂先于其间成大国。

齐有齐俗,有齐宗教,虽与鲁近,而甚不同。大约当年邹鲁的文化人士,很看不起齐之人士,所以孟子听到不经之谈,便说是“齐东野人之语也”,而笑他的学生时便说:“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们的坐井观天的样子。看来当年齐人必有点类似现在的四川人,自觉心是很大的,开口苏东坡,闭口诸葛亮,诚不愧为夜郎后世矣。鲁之儒家,迂而执礼。齐之儒家,放而不经。如淳于、邹衍一切荒唐之词人,世人亦谓为儒家。

荆楚一带,本另是些民族,荆或者自商以来即是大国,亦或者始受殷号,后遂自立。楚国话与齐国话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庄岳然后可知?孟子骂他们舌,必然声音很和北方汉语不类。按楚国话存在到现在者,只有谓乳,“”,谓虎,“于菟”二语。乳是动词,必时有变动;而虎是静词,尚可资用。按吐蕃语虎为Stag,吐蕃语字前之S每在同族语中为韵,是此字易有线索,但一字绝不能为证耳。又汉西南夷君长称精夫,疑即吐蕃语所谓Rgyal-po,《唐书》译为赞普者。《汉书·西南夷传》有几首四字诗,〔汉夷〕对记,假如人能精于吐蕃语、泰语、缅甸语,必有所发现。这个材料最可宝贵。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自称曰“濮”。又蛮闽等字音在藏文为人,或即汉语民字之对当?总之,文献不足,无从征之。

秦之先世必是外国,后来染上些晋文化,但俗与宗教想必同于西戎。特不解西周的风气何以一下子精光?

狄必是一个大民族。《左传》《国语》记他们的名字不类单音语。且说到狄,每加物质的标记,如赤狄、白狄、长狄等等。赤白又长,竟似印度日耳曼族的样子,不知当时吐火罗等人东来,究竟达到什么地方。

应该是中国了,而偏和狄认亲(有娀,简狄)。这团乱糟糟的样子,究竟谁是诸夏,谁是戎狄?

中国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统,至汉武帝始全功,现在人曰汉人,学曰汉学,土曰汉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词,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别。人疑生庄周之土不应生孔丘。然如第一认清中国非一族一化,第二认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则其不同亦甚自然。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点三晋文俗而统一中国。汉但接秦,后来鲁国齐国又渐于文化上发生影响。可如下列看:

统一中国之国家者——秦。

统一中国之文教者——鲁。

统一中国之宗教者——齐。

统一中国之官术者——三晋。

此外未得发展而压下的东西多得很啦。所以我们觉得汉朝的物事少方面,晚周的物事多方面。文化之统一与否,与政治之统一与否相为因果;一统则兴者一宗,废者万家。

(五)补说(《春秋》与《诗》)

承颉刚寄我《古史辨》第一册,那时我已要从柏林起身,不及细看。多多一看,自然不消说如何高兴赞叹的话,前文已说尽我所能说,我的没有文思使我更想不出别的话语来说。现在只能说一个大略的印象。

最可爱是那篇长叙,将来必须更仔细读它几回,后面所附着(第二册拟目,看了尤其高兴,盼望巴不得马上看见)。我尤其希望的是颉刚把所辨出的题目一条一条去仔细分理,不必更为一般之辨,如作“原经”一类文章。从第二册拟目看来,颉刚这时注意的题目在《诗》,稍及《书》。希望颉刚不久把这一堆题目弄清楚,俾百诗的考伪孔后更有一部更大的大观。

我觉得春秋三传问题现在已成熟,可以下手了。我们可以下列的路线去想:

(一)《春秋》是不是鲁史的记载?这个问题很好作答,把二百多年中所记日食一核便妥了。

(二)左氏经文多者是否刘歆伪造?幸而哀十四年有一日食,且去一核,看是对否。如不对,则此一段自是后人意加。如对,则今文传统说即玄同先生所不疑之“刘歆伪造”堕地而尽。此点关系非常之大。

(三)孔子是否作《春秋》?此一点我觉得竟不能决,因没有材料。但这传说必已很久,而所谓《公羊春秋》之根本思想实与《论语》相合。

(四)孟子所谓《春秋》是否即今存之断烂朝报?此一段并非不成问题。

(五)春秋一名在战国时为公名,为私名?

(六)《公羊传》思想之时代背景。

(七)《公羊传》大义由《传》《繁露》,到何氏之变迁,中间可于断狱取之。

(八)《穀梁》是仿《公羊传》而制的,或者是一别传?

(九)《史记》与《国语》的关系。

(十)《史记》果真为古文家改到那个田地吗?崔君的党见是太深的,绝不能以他的话为定论。

(十一)《左氏传》在刘歆制成定本前之历史。此一端非常重要。《左传》绝不是一时而生,谅亦不是由刘歆一手而造。我此时有下一个设想:假定汉初有一部《国语》,又名《左氏春秋》,其传那个断烂朝报者实不能得其解,其间遂有一种联想,以为《春秋》与《国语》有关系,此为第一步。不必两书有真正之银丁扣,然后可使当时人以为有关系,有此传说,亦可动当时人。太史公恐怕就是受这个观念支配而去于《史记》中用其材料的,这个假设小,康崔诸君那个假设太大。公羊学后来越来越盛,武帝时几乎成了国学。反动之下,这传说亦越进化,于是渐渐地多人为《国语》造新解,而到刘向刘歆手中,遂成此《左氏传》之巨观。古文学必不是刘歆一手之力,其前必有一个很长的渊源。且此古文学之思想亦甚自然。今文在当时成了断狱法,成了教条,成了谶纬阴阳,则古文之较客观者起来作反动,自是近情,也是思想之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