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后高宗时代:谢幕与登场(第2/3页)

秦鸣鹤并非中土人士,是来自大秦的景教教徒,即拜占庭帝国的基督教聂斯托里派信徒。秦姓来自于大秦国名,鸣鹤则是圣经中十二使徒名的叙利亚语读法。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其教徒在初唐时期大量涌入长安。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唐太宗接见景教教徒,允许他们在长安建造寺庙传教,这是基督教来华的最早文字记载。随着大批景教教徒来华,希腊、罗马等异国医术也在中国广泛流传开来。

隋唐时期的包容性极强,包括对宗教的包容。天竺佛教、波斯祆教、摩尼教等异国宗教都到大唐地盘来争夺信徒。景教也是在此时传入,面对这样的激烈竞争不能不竭尽全力,以医助教就成了他们争夺生存空间的一大法宝。

他们除了传播基督教义之外,也带来了西方的外科手术。唐人对景教教义兴趣不大,对他们的医术倒是推崇备至。据说,为失明的患者实施开颅手术,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也就是秦鸣鹤要给高宗动手术用的这一招,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来看,玄乎得让人没办法理解。

时人都认为大秦神医是用刀劈开病人的头颅,把里面的小虫捉出来,病人便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美其名曰“开脑取虫,以愈目眚”。三国时期的华佗也会,曹操头疼,华佗就建议开颅。可惜曹操生性多疑,反而将神医给杀了。

其实这不过是来自于古希腊医神希波格拉底流传下来的治疗失明的方法:“当眼睛毫无显著病症便失明时,应切开颅骨,将脑软组织分开,穿过颅骨使产生的液体全部流出。以这种方法治疗,便可治愈。”

听说秦鸣鹤要拿针在高宗的脑袋上直接放血,武则天在帘后再也坐不住了,她指着秦鸣鹤,怒道:“此人可斩也,乃欲于天子头刺血乎!”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当年武则天隔帘骂褚遂良的场景:“何不扑杀此獠!”

躺在床上昏沉如植物人的高宗发话了:“医生谈论病情,不应该怪罪。我头疼得实在是受不了。我已经决定了,秦太医,你尽管施医,不要再有顾虑了。”

高宗头痛难忍,死马权作活马医吧。既然皇帝开了金口,也就打消了秦太医的顾虑。他取出绣花针,针刺“百会”和“脑户”二穴。也就是一炷香的工夫,高宗开口说话了。

御医秦鸣鹤大胆而独特的针灸泻血术使高宗的双目恢复视觉,武则天重重赏赐了秦鸣鹤。秦鸣鹤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武则天赏赐的百匹彩帛,但他从皇后那双冰冷的目光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质疑。

武则天不相信一根银针可以拯救高宗日益枯萎的生命,她不相信御医,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她要让高宗安然返宫。

武则天的命令强硬之中又透出非凡的理性,她说:“我不求起死回生的灵丹仙药,但要你们保证让天子安然回宫。”秦鸣鹤等四名御医后来免于责罚,是因为高宗没有像人们所忧虑的那样驾崩于驿路上。

高宗回到了洛阳宫,但秦鸣鹤的神针对病入膏肓的高宗已经无济于事了。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皇帝和普通老百姓是一样的。中国有句老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秦鸣鹤医术再高明,也只能救一时。

高宗返回东都,官员们闻讯组团汇聚在天津桥南拜迎,为高宗祈福。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百姓踏着冰雪在洛阳宫前的街市上聚集或奔走。为了祈祷天子染疾之体早日康复,在武则天建议下,大唐年号再次更改,永淳改为弘道,也就是要弘扬道家宗旨,希望上天能够体恤苍生,为病榻之上的高宗皇帝冲冲喜。

诏书里还特别肯定了武则天的政绩,说她“言近而意远,事少而功多”。

官员都能体会到高宗皇帝的良苦用心,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为稳定自己身后的局面造舆论。不能等到他两眼一闭离开这个世界,留下孤儿寡母任人欺负。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是高宗皇帝对武则天的最后一次眷顾。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宫里传出一个令人无比振奋的消息,高宗天子将亲临洛阳宫正门则天门,向洛阳百姓宣读大赦天下的诏书。但在皇帝被扶出宫门后,却因气逆不能上马,只好被抬上门楼。

当洛阳百姓看见面目浮肿的天子出现在则天门的门楼上,群情振奋。天子宣诏的声音细若游丝,淹没在臣民们虔诚的欢呼声潮里。虽然他们无法清晰地看见天子脸颊驻留的回光返照之色,但是他们依然庆幸能够有机会亲睹天子龙仪的瞬间。

当高宗李治吃力地宣读完诏书,身边的大臣们关切地围拢过来,那张让他心折千次又心死千次的熟悉面孔,再度映入他的眼帘,仍然是她,他的妻子,大唐的皇后——武则天。 

当然是她。除了她之外,他还能奢望看见什么人呢?高宗李治只有苦笑连连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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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高宗李治又回到了他赖以生存的病榻之上,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真正归宿。外面人群的欢呼声如海浪般将他淹没,天后武则天安静地守候在他的身边。 

“咱们老百姓,今天高兴吗?”他轻声地问着皇后。 

武则天流泪答道:“皇上大赦天下,老百姓没有不感恩的,没有不高兴的!” 

“百姓高兴就好,我的生命也该走到尽头了。”高宗李治深深地叹息,“天地神祇如有灵,愿能延我一个月的寿命,让我能生还长安,死亦无憾!”这是史书记载的高宗李治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心愿。

在生命的终点,高宗李治想到的是能够活着回长安。可是现在的他已经回不去长安了。弥留之际,他也只能在恍惚而忧伤的回忆中静静地遥望着长安。当半个多世纪的岁月烟云和人世沧桑从他的眼前如电影画面一一飘过,他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抓住,最后只有无力地垂下了手。

当晚,高宗急召宰相裴炎入贞观殿,口授遗诏,指定他辅政。后事交代完毕,高宗于当晚驾崩,享年五十六岁,时为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四日。

这一年,武则天六十岁,太子李哲二十八岁。高宗驾崩,武则天也随之成为太后,高宗时代正式结束。

对于高宗之死,武则天是十分悲痛的。追昔抚今,一幕幕如烟往事在眼前浮现,一切恍若春秋一梦,梦醒已是华发初染心事苍茫。

在高宗灵驾返回长安之前,武则天亲自撰写悼文《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其中一段这样写道:“瞻白云而茹泣,望苍野而摧心。怆游冠之日远,哀坠剑之年深。泪有变于湘竹,恨方缠于谷林。念兹孤幼,哽咽荒襟。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顾慕丹楹,回环紫掖。抚眇嗣而伤今,想宸颜而恸昔。寄柔情于简素,播天声于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