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央化的影响(第2/4页)

社会、文化环境方面,传统中国的政府机构尚有一套相对客观、公正的文官制度,以阻止随意任用私人,自清末科举废止后,除了少数与外人有关的机构(如海关、邮电、铁路),人事较上轨道外,其余均为赡徇(favoritism)流行之地。20世纪40年代后期,一位学者对于民国以来政府机构的人事制度,即曾有以下的评论:

人事制度,有称之为关系制度者,盖谓欲献身政治,虽有本领而无关系,终不得升堂入室;反之,有了关系,纵无一技之长,亦可得因人而进。因此,“一人得道”,就可“鸡犬升仙”。这种政治通病,实由于人事行政,没有整个确立的健全系统,用人行政,完全受各机关主官之影响。各机关主官,为要布置心腹爪牙充其外围,不得不利用私人;为徇各方情面,又不得不侧重关系。于是整个机关,均为私人关系所控制,其他各级无关人员,随时都有遭受裁汰的威胁。[49]

笔者以为,这位学者只看到了任用私人的现象和“关系”的重要性,却未深入探究其原因。事实上,当时中国仍是一纯粹的农业社会,尚未建立起商业体制。大凡商业社会,其中各种因素均可自由交换,相互取代。而传统中国社会,所赖以联系的,主要是血缘、地缘、业缘等“关系”,而非制度。[50]军队为社会的产物,自然也反映其作风。抗战期间(尤其是到了抗战后期环境艰苦时),国军的待遇微薄,营养不良,升迁渠道不顺畅,各种人事制度均无法发挥功能,而在战场上居然能将日军拖垮,所依靠的除了民族大义外,就只有官兵情感。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强调人身政治,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于是蒋介石除了组织各种训练团队,经常自己出面之外,尚需要兼任中央军校及各分校校长的职位,团长以上人员的任命,均需经他亲自召见圈定。[51]一位中级军官在其回忆录中,即不认为讲关系有何不对:“其实一个团体,不论单位大小,同事、长属之间,无不讲求关系,任何事理沟通,也要讲求关系,有关系才好做事,才能团结,团结才能发挥力量。”[52]既然如此,主管自然希望能用和他自己有关系的人,才好做事。至于那些没有关系的部属和同事,则要设法培养情感和信任,有了情感和信任,才好做事,才能团结。无怪乎所有教导军官如何带兵的书籍和文章,大多建议干部要在团体中营造家庭的气氛、广施恩惠、受过让功。[53]相反的,如果一个部队中成员之间的人际关系网络遭到破坏,则其战力将立即受到影响,如孙连仲即认为地方部队每经改编,半年内均无法恢复原有的战力。[54]又如汤恩伯在抗战期间,能够驰骋南北打硬仗,乃是靠他亲自督练的基本部队,可以指挥自如。战后全国部队整编,汤部的基本部队被削弱,在临沂战役、京沪保卫战中与中共军队作战,所指挥的都是临时抽调合并的部队,因此没有打过一次胜仗,抗战英名,付诸流水。[55]如果此一人际关系网络中的中心人物发生变动,所引起的震撼更大,如北伐完成后,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军长徐永昌被任命为绥远省主席,他以主席是一文职,不愿带兵前去,拟将所部交出,盼能借此树立“军民分治”的风气,但是不料竟遭到全军干部一致的反对,副军长黄胪初(与徐系陆大四期同学)甚至痛哭流涕,指斥他“出卖三军,换取主席”,后经徐再三向大家剖析,事情才告平息。[56]反之,抗战时期日军的高级干部,则仍能照常举行定期调动,并常在各战场抽调部队,予以合并后,即和国军作战,仍能指挥自如,战力坚强。

这种现象和西方历史经验比较起来,差异是极其明显的。根据军事史家André Colvisier的研究,在16世纪及17世纪初期西欧的军队中,内部维系的主要力量也是私人关系(personal man-to-man relationships),因此领导者的道德权威至为重要,领军者每多为枢机主教(cardinal)之类的高级神职人员,一般朝臣不得担任军事领袖的职务。由于这一类的领袖常不擅于行政事务,因此君主遂逐渐建立管理机构来管理军队事务,制度也就逐渐取代私人关系。[57]在中国则不同,军事行政机构自古即已高度发展,但是私人关系仍然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甚至削弱制度的功能。

国军的人事,虽然深受外在政治、社会和文化环境的影响,与北洋时期并无二致,但是国军和北洋部队,毕竟有所不同,其不同之处主要有以下几项。

第一,国军军官阶层的素质较高。北洋时期行伍出身的干部,只要平时能叫口令,整理队伍,战时能杀敌喊冲锋即可,不需要有什么学识,甚至地图的南北也不会分,一个大字也不识。国民革命军的各级干部,则大多受过军官教育,各种典范令、教程,均能传诵,参谋业务、作战指挥,均能运用,且历经现代战争的洗礼,虽然军事科学方面的知识尚感缺乏,新兵器的运用及因兵器性能改变所引起的战术问题,缺乏研究,[58]但是一般说来,领导阶层的素质要较北洋时期为高些。

第二,国军的用人范围较为宽广。一般说来,国军(尤其是中央军)的干部来源,以分发和业缘为主,较不重视传统的血缘和地缘关系。用人范围越宽广,干部素质则越高,任用私人的弊病也越少。

第三,国军中央化的程度较高。抗战期间,国军部队历经巨幅的变动,在扩编、混编及互调的过程中,黄埔学生的势力逐渐扩张,完成军界的接班部署。由于黄埔军校的招生方式,不同于一般地方军校,而以全国为着眼点,刻意讲求各省区间的平衡;黄埔教育重视主义的灌输,学生较具国家观念,黄埔系的得势,自然使得国军中央化的程度增加,不仅矫正了近代区域主义之失,脱离旧式军阀的窠臼,同时也为国家的统一和军队的国家化,奠定了基础。[59]是为国军人事制度的最大成就。

最后,再试将国军与中共军队的人事制度作一比较。两者所面对的外在环境相似,中共军队的武器、装备均不如国军,领导阶层的现代军事知识也不如国军,但是他们的组织严密,研究、学习动机强烈。1949年10月,革命实践研究院院长蒋介石,即曾在一次对该院学员的演讲中指出:

他们实在没有好的武器,和没有特别好的学问,但是他们怎样可以打胜我们?他们就是靠他严格的组织、训练、管理,与有计划的宣传,和彻底的研究学习,而且处处研究,事事学习。因为他们能够这样做,就可以用坏的武器打败我们好的武器,并以少数的部队,打败我们大部队。[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