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第14/33页)

热河,咸丰十一年,因为英法联军攻击北京而跟随皇帝逃亡至此的慈禧目睹了丈夫的死亡。咸丰皇帝临死的时候出自对慈禧的巨大戒心,曾经立下一道诏书交给皇后慈安。皇帝明确给了慈安皇后这样一个权力:如果慈禧一旦“失行彰著”,皇后就可“召集群臣,将朕此旨宣示,立即处死,以杜后患。”

咸丰十一年农历七月十七日丑时,咸丰死于热河行宫的烟波致爽殿。在最后的时刻,懿贵妃及时地把自己生的那个六岁的皇子载淳抱到了皇帝的榻前,哭问“事当如何”。咸丰长久地闭着眼沉默着,懿贵妃反复地说:“儿子在此。”咸丰还是闭着眼,但他终于说了那句“当然立之为君”。懿贵妃立即召来御前大臣替弥留中的皇帝写下“立载淳为皇太子”的圣旨。这时,满朝没有人知道,慈禧不但知道了咸丰写给慈安皇后的那个有权将她杀死的密诏,而且还知道了咸丰为了防止她日后“垂帘听政”所写的另外一个针对她的密诏:任命八位“顾命大臣”扶助六岁的皇帝行使帝国的权力。临终才顾得想及帝国安危的咸丰皇帝终于意识到了在他身后对于朝廷来说最大的祸患将是什么,仿佛是为了弥补他当年沉湎于女色的误国之过似的,咸丰在帝国历史上拟出的最著名的圣旨都是针对当年那个名叫兰儿的美貌女子的。

皇帝临终的安排意味着懿贵妃不但没有篡权的可能,甚至连乱说乱动的权力都没有。这岂是那个为了吸引皇帝而躲在“桐阴深处”等待露容的女人,那个为了心中的“嫉忌”而向皇帝献上“牡丹之宠”的女人,那个为了争宠而刻苦研学以至可以代皇帝批复奏折的女人能够容忍的?!于是,咸丰刚一咽气,这个在以肃顺为首的八位“顾命大臣”的眼里仅仅是个“无兵无权的女流之辈”的懿贵妃,立即开始了决定她自己也是决定帝国未来命运的大动作,史称“辛酉政变”。

“辛酉政变”是一个出自女人之手的政治杰作——帝国先帝任命的八位“顾命大臣”或被干净利落地砍了头,或被不动声色地革了职。世间只剩了那个孤零零的需要母亲的小皇帝——此一杰作与女人的美丽毫无关系,但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辛酉政变”的故事足可以写一部大书,此部大书几乎可以囊括篡改真相、无中生有、指鹿为马、利益联盟、结党营私、蓄意陷害、政治谋杀等等自帝国有宫廷以来其内幕剧所需要的所有骇人听闻的戏剧因素,同时也可以向世人彻底展现东方宫廷里设计阴谋的离奇与玄妙、幽深与复杂。特别要强调的是,慈禧当年年仅27岁,由于生了皇子,有了封号,没人再叫她“兰儿”了。而她也确实远不是清江浦小河船上的那个“满洲秀女”了。她柔润丰满,容光焕发,环佩铿锵,咄咄逼人。这个因为抱着刚刚登基的小皇帝从而可以出现于帝国最显赫的政治场合的美丽年轻的寡妇已经具备了征服整个帝国的所有的条件。

她像嗜好华丽的服饰、上等的胭脂一样嗜好权力。这个嗜好贯穿了她的一生,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都没有丝毫的改变。无法得知她何以对执掌政治权力如此执著,可能的解释是,这个女人自丈夫死后就断绝了包括生理需求在内的其他所有的欲望,能够让她感受到活着的乐趣的就只剩下玩弄权柄了。后人对她守寡之后放纵情欲方面的一切传闻都是没有根据的,所有制造这种传闻的人依旧把她当成了正常的女人,而她从27岁那年开始就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了。她美丽的容颜随着岁月的动荡而一点点地消损着,如同这个帝国美丽的山河在坎坷命运中逐渐走向衰亡一样——大清帝国最后数十年的历史,仿佛是一个挂满沧桑布景的舞台,那个曾经名为“兰儿”的河船中的秀女,在此上演着一个女儿家被权力的情欲年复一年地煎熬成帝国的“老佛爷”的凄凉过程。

导致慈禧从此掌握帝国政权的“辛酉政变”离开本来有能力当皇帝的恭亲王的鼎力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恭亲王非常清楚慈禧的野心,但是精明的他同样被权力的欲望所征服。怀着对已死的咸丰皇帝的怨恨,在慈禧事成之后的许诺的诱惑下,他终于和慈禧在政治上串通在了一起。他帮助慈禧度过了她生命中最艰难、最危急的时刻:包括精巧地利用已经掌握了帝国实权的“顾命大臣”们日程安排上的疏漏,包括利用“推行革新”的肃顺剥夺保守的满族大臣的某些特权所引起的不满,包括配合慈禧迅速地挟幼帝先于大臣们回到紫禁城,包括努力挑动满族大臣对肃顺重用汉大臣的反对,包括用政治恐怖手段严密地堵住了宫廷中所有敢于争辩的嘴,包括不露声色地抓人再毫不迟疑地杀人。咸丰皇帝最怕的事还是出现了,慈禧开始了垂帘听政。面对朝廷上那张在珠帘后永远让人无法看清表情的脸,软弱厚道的慈安“自愿”把咸丰帝“立即处死,以杜后患”的圣旨当面给了慈禧,之后皇后就突然“暴死”了。而那个当上了议政王且“食亲王双俸”的恭亲王也没能高兴太久,慈禧最终等到了他自己犯错的时候——抑郁了11年的恭亲王一旦得意哪能没有疏漏?他被毫不留情地赶出了军机处。至此,一个年轻的女人天才地完成了她对于中华帝国最高权力的所有政治企图。

咸丰皇帝竟然没能成功地防止那个叫做“兰儿”的女子在他死后篡夺政权,这是一件十分可悲、也十分不可理喻的事情。帝国这种政治事变的出现,总结起来源于一系列的历史因素:道光皇帝误用了奕詝为皇位继承人,咸丰皇帝的沉于女色,一个满族官吏的女儿惊人的美貌和爱穿汉家衣服、会唱江南小曲、能够很快怀孕并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儿,咸丰皇帝的短命,咸丰生前对曾经与他竞争皇位的恭亲王的疏远甚至压制,咸丰对果断地处理已经露出权力欲望和政治手腕的慈禧的犹豫不决,咸丰生前没有建立可靠的权力基础以压制慈禧在他死后制造的政治动乱——以上任何一个因素哪怕有丝毫的异样,都会令帝国今后数十年的历史重写。而历史的现实却是,中华帝国的实际权柄掌握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达47年之久,即使在她已经成为一个老人并且像咸丰年间一样需要政治逃亡的时刻,她依旧按照她固定的模式把一个可怜的傀儡皇帝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她在以一个女人的情绪和一个统治者的心理控制着这个巨大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