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第20/33页)

上海道蔡钧的舞会请柬发出六百多份,均“红笺金字,封以华函”。最后实到客五百多人,多系在上海的洋人、帝国的官员和社会名流。舞会现场上海洋务局的大门口这一天车水马龙,观者如潮。“交际舞会”是怎么一回事?中国人听出使过西洋的人说过。一位曾经出使过法国的中国官员是这样描绘的:

女子皆喜高乳细腰,小足大臀。肆中出售一种腰围,系以铜丝麻布所造,贴身服之,腰自细而乳亦高矣。又有一种假乳,造以粗布,如中土之护膝。又有一种假臀,系以马尾细布所造,形似倭瓜,佩于臀后,立即凸出,坐亦棉软……男女数百人,皆易其本服,男子有扮成缠头黑人者,有着送信人红领衣者,有苏格兰古装者。女子皆赤臂长裙,有白衣衬红花者、面擦白粉者,有涂白发形如老媪者,有扮如仙女者,有以墨点腮者。楼上吹笛作乐,男女成群跳舞……西人宴会宾客,间挟女优为盛设。无论酒楼饭馆,均可随意呼唤筵前侑酒,以取其欢。饭毕双双跳舞,时而缩颈,时而耸肩,折背扬拳,作诸般态,继而解衣,继而露臂,至于赤体而后已。(张德彝:《欧美环游记》,岳麓出版社1985年版,第766页。)

跳舞跳到最后甚至可能“赤体”,这对中国的道德家来讲简直是人间的晴天霹雳。但是,1897年11月4日,上海道蔡钧带头,帝国的官员们竟然“按照西仪”把家眷带来了,这些女眷“自上海道夫人以下,皆华服鲜衣,致敬尽礼”,其中一个帝国官员的女儿竟然会说法语,“与西人侃侃而谈”,这简直是对大家闺秀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帝国千年道德古训的公然挑衅。上海道将舞场布置得极其华丽,“地板以蜡磨光,可以为鉴”,“悬灯三千,奇形异彩,光怪陆离”,“环顾四壁,绣彩缤纷,画屏如嶂,鲜花盆景,娇艳动人”,“加以电光烛光,越发绚烂无比”。舞场还临时搭了“平台一座”,请来了一支外国乐队为舞会伴奏,直到凌晨两点才曲终人散。接着,上海官方在报纸上公开为这个举动做出了道德解释:“西人光明磊落,脱略为怀,虽男女聚会跳舞,乐而不淫,与中国之烧香赛会,男女混杂,大有天壤之别。”(《答问》,《格致新报》第十六册。)

帝国南方官员和北方农民对洋人们道德水准的看法竟有天壤之别。于是就不难找出为什么帝国南方的官员们对义和团灭洋之举坚决抵制的原由了。

张之洞被称为“东南互保”的领袖。这是一个性格复杂、行为更加复杂的官场老手。后人对他的评价相互矛盾:“巧宦热衷”、“好大喜功”算是一种说法;“励廉洁清”、“颇多建树”又是一种说法。但张之洞是大清帝国末期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物之一是没有太大出入的。

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直隶南皮县人。因为他曾经官至大学士,相当于帝国的宰相,而将宰相的籍贯纳入宰相之名的传统自明代开始盛行,因此各史中有称“张南皮”者就是此人。张之洞的父亲曾经在贵州当过知府,道光十七年他便出生在知府的衙门里。他的老家南皮县是个怪异的地方,虽为穷乡僻壤但是专门出帝国的宰相。他的堂兄张之万就于光绪十年官至相位。张之洞不是“神童”,但16岁便中举人,这归于他读书的刻苦。道光二年,26岁的他在北京会试中摘取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先在翰林院供职,由编修升侍讲学士,又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然后授山西巡抚,开始了封疆大臣的官宦生涯。中法战争期间,他调任两广总督,在任六年后,调湖广总督,自此一直坐镇武汉,直到光绪三十二年。计算一下张之洞的经历,翰林18年,巡抚3年,总督长达23年。宣统年间他又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共3年。仅凭资历,张之洞也是历经道光、光绪和宣统的“三朝元老”,历史怎可轻视?

任翰林期间,年轻气盛的张之洞是当时著名的“清流党”人物。《清史稿》本传:

往者,词臣率雍养望。自之洞喜言事,同时宝廷、陈宝琛、张佩纶辈蜂起,纠弹时政,号为清流。(《清史稿》之《张之洞本传》)。

“喜言事”并且“蜂起”,可见直言不讳,指点江山,青年意气跃然纸上。

至少在那时候,张之洞还不是个官场滑头。

何为“清流党”?光绪初年帝国政府机构里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激进派青年组成的政治小集团。这些满腹经纶的学者,帝国年轻的官吏,个个都是潇洒人物。比如那个宝廷就以“不爱官位爱美人”的声明且携妓办公而风流一时。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政治观点,对内评点时弊,动不动就“弹劾权要”,不管多显赫的人物,只要让他们抓到把柄就攻击不止,穷追猛打。对外则狂热主战,他们把帝国的自傲推到了极致,视一切外国势力均为粪土,要将其从这个世界上统统清除出去。所谓“主战”,指的是中法之战。他们在外交和军事上还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凭的仅仅是倒背如流的中国经典和黄色种族优秀分子的一腔热血,他们认为自古以来战争的胜败取决于人的道德完美而不是武器装备如何。结果,法国海军将领孤拔率领的舰队袭击了福州,一个小时之内11艘中国战舰全部被击毁,连马尾港的船坞上都飘扬起法国国旗了。在前线指挥战斗的“清流党”代表人物张佩纶率先逃得无影无踪。

“清流党”人物后来几乎都没有好结果。宝廷终于因为和妓女的关系问题被免官,陈宝琛请假为父亲办理丧事后再也没被启用,而张佩纶因为在前线临战脱逃而被革职,从此在帝国的官场上销声匿迹。只有张之洞是个“清流党”的异类,他不但没有遭到不幸,反而连续升迁,由巡抚至总督,官场十分得意,这就是有人说他

“巧宦热衷”的来由。其实,张之洞的幸运来自于慈禧对他的特别恩宠。当年,他在参加朝廷殿试的时候,由于他的文章慈禧特别喜欢,于是做主把他从原定的“三甲”一下子提升到“一甲三名”。为此张之洞对慈禧感恩不尽。即使他在“清流党”中活跃的时候,也始终不忘一条原则:慈禧不喜欢的事情,坚决不做。“清流党”最得罪人的事情是攻击朝廷大员,而在这群青年激进派官吏中,只有张之洞深刻理解和坚决落实了中国“为政不得罪巨室”这句官场格言。后来有人查阅考证当时的档案,发现张之洞当时所上奏的39件针砭时弊的奏折中,没有一件涉及攻击某一个人的,尤其是慈禧所依靠的人物他更是坚决回避,奏折中全部都是洋溢着青春热情的内政外交上的建议,这是他成为“清流党”中一个“异类”的最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