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第5/33页)

他们母子争论的核心,也是诏书写作的难点,即:帝国的局势演变到如此地步,责任归谁?

1900年8月20日帝国终于颁发的《罪己诏》原文极长,翻译成白话文简直如同一本书,而且昔日皇家文件的豪华文采全不见了踪影,像一篇因为小错而写给老师的小学生的悔过书。一百年后的今天,不读不行,读之生厌,只有选择最核心的观点摘录一二。

先得把帝国政府居然弃民逃跑的事情说清楚:

迨至七月二十一日(1900年8月15日)之变,朕与太后誓欲同殉社稷,以上谢九庙之灵。乃当哀痛昏瞀之际,经王公大臣等数人勉强扶掖而出,于枪林炮雨,仓皇西狩。

《罪己诏》一开始就把最主要的焦点问题回答了:帝国所有的问题都出在那些敢于把太后和皇帝“扶掖”出紫禁城的王公大臣们身上。接着,《罪己诏》用极大的篇幅解释了洋人们为公然入侵中国寻找的“借口”、而朝廷想躲也躲不过去的义和团问题:

夫拳匪之乱,与信拳匪者之作乱,均非无因而起。各国在中国传教,自来已久。民教争讼,地方官时有所偏:畏事者袒教虐民;沽名者庇民伤教。官无持平办法,民教之怒,愈结愈深,拳匪乘机,漫成大衅。由平日办理不善,以致一朝猝发,不可遏抑。是则地方官之咎也。

涞涿拳匪,焚堂毁路,急派直隶练军弹压。乃练军所至,漫无纪律,戕虐良民。而拳匪专持仇教之说,干扰乡里,以致百姓皆畏兵而爱匪,匪势由此大炽,匪党愈聚愈多。此则将领之咎也。

该匪妖言邪说,煽动愚人,王公大臣中或少年任性,或迂谬无知,平时嫉外洋之强,而不知自量,惑于妖妄,诧为神奇,于是各邸习拳矣,各街市习拳矣。或资拳以粮,或赠拳以械,三数人倡之于上,千万人和之于下……而数万乱民胆敢红巾露刀,充斥都城,焚掠教堂,围攻使馆……浸成尾大不掉之势……此则祸首王公大臣之罪也。

《罪己诏》进一步说明:“天下断无杀人放火之义民,国家岂有倚匪败盟之政体?”因此纵观义和团盛于乡里,充斥京城,最终酿成大乱,那些帝国的地方官员、军队将领和王公大臣们,无不是应该为目前局势负责的人。试问,使馆最后是怎么保全下来的?如果帝国真的要毁灭使馆,命令火攻水灌,使馆哪还能有今天?而朝廷不是命人送去了西瓜水果吗?当然,还可以有更多的方式慰问,在那样的局势下没再去,想必完全可以谅解。

既然除了太后和皇上之外,所有的大臣和官员都有罪,那么,如此的“众”罪行是怎样造成的?《罪己诏》得出结论出乎整个帝国的意料——帝国的全体官员没有“大公无私”:

近二十年来,每起一次衅端,必申一番告诫。卧薪尝胆,徒说空言,理财自强,几成习套。事过之后,循情面如故,用私人如故,敷衍公事如故,欺饰超台如故。大小臣工,清夜自思,即无拳匪之变,我中国能自强耶?夫无事且难支持,今又酿此奇变,益贫益弱,不待智者而知。尔诸臣受国厚恩,当于屯险之中,竭其忠贞之力。综核财赋,固宜亟偿洋款,仍当深恤民难。保荐人才,不当专取才华,而当内观心术。其大要无过去私心,破积习两言。大臣不存私心,则用人必公;破除积习,则办事着实。惟公与实,乃理财治兵之根本,亦即天心国脉之转机。(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7~189页。)

这是帝国政治文件中的典型范例——下边有一群私心太重的“歪嘴和尚”把本来很正确的“经”给念走调了。这是帝国的皇上和太后开列给洋人们的一份“惩罚”名单——它明确地告诉洋人们有仇有气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发泄,或者是在向洋人明确表态:至少皇太后和皇上没有偏袒任何“酿此奇变”的官员的意思。

帝国政府逃亡的第五天,本来还为皇室的逃亡而忧虑担心的帝国官员们,突然发现自己就要变成国家的“罪犯”了,于是纷纷惊慌起来。而洋人们真的就开列了一大串必须严厉“惩办”的帝国官员的名单,名单上除了没有慈禧和光绪的名字之外,几乎囊括了帝国政府朝廷的一半重臣和数十名地方要员。

1900年8月大清帝国的《罪己诏》最后所说的关于“公”与“私”的问题值得玩味。本是给洋人们看,用以推脱责任的,竟然唐突地提出了这么一个纯属帝国官场中的“职业道德”问题,不知道特地把这个问题说给洋人们听是出于什么目的。

更值得玩味的是“即无拳匪之变,我中国能自强耶?”这句反问——在整篇《罪己诏》中只有这句话像是皇帝自己的话。可是,话是问的不错,问题是:在问谁呢?整个大清帝国谁最该回答这个问题?

2、清泪湿山河

能够如此顺利地占领北京使联军颇感到意外。因为在大沽口海面上准备登陆的时候,所有的官兵都被反复严肃地告之一个历史事实:1860年,也就是40年前,英法联军从这里向北京攻击前进,结果遭到手持冷兵器的满族武士们的阻击,联军一共战斗了四十多天才到达北京。如今的攻击距离和路线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对手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武器装备上,都已堪称一支强大的正规军,要想打到北京,乐观地说也得需要80天,前提是各位到那个时候还活着的话。

可是,事实是,40年后,从联军开始攻击行动到完全占领北京仅仅用了10天。

联军们发现,他们占领的这座帝国都城基本上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大都市。所谓“完好无缺”,指的是在这座被攻击的城市里,市民并没有按照战争常规而大量逃亡,除了官吏和兵勇之外,所有的北京市民基本上都没有离开家。即使在一片枪炮声中联军官兵冲进街道的时候,他们依旧看见了京城灰色的院落里升起的炊烟,看见了挂在龙槐树枝上的百灵在鸟笼里跳来跳去,看见了低矮的院门的缝隙后露出一双黑色发亮的眼睛。而胡同口背阴的墙根下、街头的古树下和破旧的小型庙宇的台阶上,仍旧蹲着一些男人,他们往往使摸索前进的联军官兵们骤然紧张起来。可定神再看,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中国男人,头上的辫子细短干枯,手上除了烟袋之外没有武器,显然他们或是聚集在一起回忆着留恋不已的过去,或是孤独而沉默地消磨着闷热躁乱的夏日,仅此而已。因为即使跌跌撞撞地拉着炮车、噼噼啪啪地放着枪的联军官兵们的目光与他们的目光对视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丝毫没有惊慌的神色——这种东方黄色面孔上的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至少已经凝固了上千年。就在这种古老的目光与联军们的目光相对视的瞬间,一种无以明状的奇异感觉立即涌上了这些异国官兵的心。联军官兵们有些惊慌还有些胆怯地急忙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开,于是前方的五彩牌楼、深邃的城墙门洞和弥漫在杂乱房屋顶上的浓烟,都变得神秘而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