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幸的二次革命(第5/5页)

一生参与此种集会,此为第四次。第一次在民国二年,当癸丑革命失败以后,出亡日本,曾与先烈陈英士先生参观横滨工业展览会数度。第二次为公历一九一五年,在美国旧金山参观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数度。第三次为一九二二年,在法国马赛参观殖民地展览会一度。大致皆规模宏大,搜罗极富,以今日本会情形与之比较,不无逊色。惟当军事甫定之际,政府当局即能注意及此,筹备时间又极短促,有此成绩,实属难得之至。

二次革命事先主张不同之两派,到日本后更显然异趣。一派主张革命再接再厉,责同志胆小而逃,谓将组织敢死队以革命,并拟改组国民党。另一派人在东京安排各地流亡出来的青年,曾办有文武两个学校:文者名“政法学校”,武者名“浩然学社”;实地奔走其事者为殷铸甫先生。请得彼邦同情我国革命之学者来尽义务,我只听到名法学者寺尾亨博士在政法学校授过课。陈铭枢待殷先生甚有礼,似即系政法学校学生。膺白将离东赴南洋时,提起铸甫先生辛苦,不能留而多帮忙为憾。我因这印象,故民五(一九一六)返沪,独自先去找他,事详下章。民十三(一九二四)北方国民军,以二军最多麻烦,纪律亦差,但在紧要关头,派人与胡笠僧(景翼,国民军第二军总司令)先生本人接洽,他总持大体,他是浩然学社的学生。

民三(一九一四),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日本外利用国际情势,内利用袁氏野心,对中国提出“廿一条要求”。上述主张读书的一派,组织“欧事研究会”,深恐日本挟亡命客以恐吓袁氏,曾有两次宣言,请袁一意对日,亡命者宁客死异乡决不乘国家之危。两稿一出章行严(士钊),一出赵厚生手笔。时膺白已不在东京,事后得稿,亦甚赞成。欧事研究会中人后在国会,一部分为“政学会”,政学会者,国会议员小组织之一,原属国民党,但大概不在国民党第一次改组之“中华革命党”内,其后曾与非国民党之政府合作,在南方曾与岑春煊派共事,故后来成为异己之恶名称。膺白不是国会议员,与政学会无关系,亦未与岑春煊共过事,他的朋友各党各派都有。但在民十六(一九二七)后,被人荣以政学系首领头衔。

英士先生不因癸丑(一九一三)之失败而改其与膺白私交,但其急进方式亦不因膺白之劝而稍改变,膺白亦不因其听不听而改态度。在东京时,一日在英士先生处晚饭后将归,英士先生留他稍待,谓有人自东三省来,运用胡匪极有把握。待其人至,见膺白甚忸怩,实系一无聊之人,然英士先生终信其言而赴大连,到大连并不能活动。膺白不能阻英士先生之行,甚为苦痛,遂决定离东京而至新加坡。动身之前,留一长函给英士先生,函尽日本卷纸一束,中有要点:“勿使革命行动为国民所误解,袁世凯正多方宣传革命党为‘乱党’,吾人不要真为乱党。勿上无根柢失意无聊者之当。以袁氏此时防范之密,爪牙之众,被派回国做局部破坏工作,其人如有心而真做事,势被牺牲。若属不坚定分子,则一离本营,鞭长莫及。前者驱有用之人,为无益之牺牲。后者将难得之财,供取巧者浪费。至利用土匪,或运动无宗旨之军队内讧,尤为国家无穷之患。”此系最后一次信,亦最后一次见面。

民国三年(一九一四)春,膺白由新加坡寄大连沈缦云先生函曰:

前田崎号转寄一椷,谅已邀览。郛于三月廿二日到新加坡,匆匆又十余天,前蒙介绍林秉祥、丘国瓦诸君,均因事回国未晤,其余陆秋杰诸公在吉隆坡,尚未去过。现拟在此间暂作勾留,借资视察,赐示请直寄下列地址陈楚楠君转交为盼。顷阅报谓英士在连大病。确否?郛自新正以来,到处巡游,行踪无一定,故与伊不通昔问者几三阅月矣。闻讯颇觉不安,先生见闻较确,望即示知为盼。此间实业界大有活气,南洋乃先生熟地,想均在洞鉴之中,惟坡中住屋甚少,先生若决计南来,望早示知,以便代为布置也。四月四日。

民五(一九一六),云南起义讨帝制,膺白由美归,在沪接洽浙江加入护国军,下章尚须述及。浙江之实力者坚持不扰乱其秩序,有夏尔屿者,奉派赴杭运动下层不成被捕致死,此与膺白虽毫不相关,然不成总是不快之事。不久英士先生被刺,亦是接洽一件不可信之事,使刺客从容而入,悲夫!

十余年后,吾家居莫干山,距吴兴仅一小时车程。民十八(一九二九)的十月十二日,膺白与我同到吴兴扫英士先生之墓,回思往事,怆然不能已。以英士先生的雄才,倘不早死,对国家必有更大贡献,革命固不惜牺牲,这牺牲实在太过了。公子铣夫坠机惨死,膺白适返沪,往慰嫂氏,事已兼旬,嫂尚双目红肿,公子惠夫侍坐。嫂告膺白,大哥哥(果夫先生)拟为铣夫营墓为飞机状,以资纪念,此万万不可,皆因英士墓大耗费,故损后福,当俟他日“抱子葬”,蒋先生送款未启视原封璧还,亦为不敢多费之故。“抱子葬”者,他年母子同葬之意,当系吴兴风俗。膺白述嫂氏之言,不胜其钦敬。我印象很深,故膺白身后,亦辞公家丧葬而未受。民十九(一九三〇),岳军先生长沪市,时蒋先生正当国,与膺白皆辛亥革命英士先生僚属,三人联名以故人资格向社会局请地一小方,醵资为英士先生立塔纪念。其缘起、经过、纪念文、演辞,均详《陈英士先生纪念塔记实》小册中。

友谊聊可补,亦且无及。癸丑(一九一三)二次革命有两件很大后果,影响国家:其一,动辄以武力解决政治,拥兵即为政治资本,中国又经过一个“战国”时期。其二,革命由同志集议而变为领袖指导,且以教条为重,则去民主自由反远也。

如果当年与民国成立有关的革命前辈,思想能再进步一层,多以“民国根基未固”为重,知道“容忍”和“守法”是民主自由的基石,而建设必由“和平”开始,不将辛亥已成之局,掷于一旦,而培养国家胜于党派、理知胜于冲动、恢宏胜于狭窄、条理胜于攘夺的下一代,吾人闭目以思,中国为何如耶?半世纪中,革命的国民党成功三次:辛亥(一九一一)、民十六(一九二七)及抗战胜利。每次有赫赫之功,国民或抛除成见,或抑制恐惧,拥护而仰望,而终归再遭挫败。建大国岂能用小智?有圈子则见外于福斯,而内争尤为国民所不安。当年坐而论和战的人,均早不在斯世,膺白是桌上最年轻的一个,当时思想亦并未成熟有系统,因其不主内战而对友谊遗憾终生,受无端谤诬亦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