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再度出国(第5/5页)
在欧陆旅行,一夜可能经过几个国境,我们可以将护照交托车掌备查,但亦有必须起床经关卡检查之事。惟一长的铁路在一个国里的,只有意大利,我们曾到它最南端的拿波里6看有名的大火山维苏维7瓦解后的奥匈帝国,工业的捷克最站得住,农业的匈牙利经过几次事变。当时我们很替奥地利发愁,等于去了四肢,只剩脑袋。奥币克朗的跌价与德币马克同,主妇们都手提大皮包,装满钞票买不了什么东西回家。再想不到卅年后,抗日战后的中国比他们还要利害。
我们旅行到最后一个国是欧陆高原的瑞士,全世界的永久中立国和山湖洵美的国际公园。它不产钢,而它名闻全球的钟表,靠细细的钢条,用不着很多的钢输入,成其生产岁入大宗。在中国市场盛销的药品、补剂、颜料、各种化学制品,瑞士产品亦甚多。不但世界上许多国际会议在此地开,亦有许多逃避的宝货在此地存放。英法德三种语言,每个国民都能应对。这个国,好像用不着什么政府,他们的行政首长是一个委员会的人轮流充当,出入乘电车与其他职业同。那时只有廿几岁的我,不问详情,这一点够所忻慕。
国内政局已变而将再变,朋友们来信都望我们早归,看着国际亦确令游子思归。我们回到法国,取道马赛,经地中海印度洋返国,上船以前,在马赛参观了法国殖民地博览会。
我要记此行两件痴得近乎迂阔的个人小事:一是我穿得最多的一套衣服是五年前的,一是我差不多没有到百货公司买东西。民四(一九一五)我们亡命到美,住在西部常年春秋的区域,那时市上最新的机织毛线上衣,几乎人披一件,而自制的绒绳衫则俗例只老太太上菜市穿,不登大雅之堂。我很喜欢这样的机织上衣,而未舍得买。我先回国,膺白后到,打开他的箱子时,发见不但有此类上衣,且有裙,不但是线织,且是丝织,颜色是黑白相间。据说我走后,他每出门见我注意过之物,都买一点,放在箱底。我感其意,在国内虽不能用,然都保存着。这次再出,时隔五六年,已无人穿此,为人情和经济,我穿用得甚为合意。记得游尼加拉瀑布时,有穿这衣服的照相,倘寻得出,当附一张于此。
这时中国还未有百货公司。我在美国,时时念着两国货币汇率一比二,回到中国有更多的用处,因此到百货公司而不敢买东西。到欧洲,见物资缺少,生活艰难,我忽动妇人之仁,不忍买便宜货,尽管商人欢迎外汇,而我固守我的同情心,不放手。膺白戒我勿添行李,而他自己的行李中,塞满德国的小钢刀、小仪器、战场炮壳、火山石头。我的朋友,得到我极薄的礼品。
船抵上海,殷铸甫先生带着大小姐静姑,坐驳船到大轮来接我们,静姑还不过十来岁,手里拿着载有我们抵埠消息有照相的当天报纸,指给我说:“姨,你亦在这上头。”小孩子还没有见过相识的人在报上,我们不知道是谁送出的新闻。职业教育社对我们有一个欢迎会,黄任之(炎培)先生请我们在一家馆子吃素菜。其时南京和天津的朋友们函电催膺白去,于是膺白先行,在南京他停留讲演,我携行李直到天津与之相会。
天津的金融界邀膺白参加他们的座谈会,我只记得膺白提起有中孚银行聂管臣先生极热心。膺白谈到在欧洲见到通货膨胀情形,指着座边一罐三炮台香烟说:“今天价五角一罐,可能明日变为三元一罐。”他岂料廿余年后中国币值的低落,比当时德国马克、奥国克朗同样惨,而三炮台香烟亦非由五角涨至三元的渐进方式。
张敬舆先生来接我们,问我游历感想,我说:“中国事事不如人,所看到的都比中国好,但最可爱的还是我们中国。”出国归来,而犹你我彼此,自己打自己者,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