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西安去(第10/10页)

历史听到了叹息和怨言。

然而如果我们愿意从张学良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就会知道“负荆请罪”并非完全出于其一时之冲动。

当时国内外舆论对西安事变大多不予认同,对张学良、杨虎城更是群起而攻之,这一点张学良虽人在西安,却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得到,并背负了很大的精神和心理压力。加上扣蒋放蒋又争执这么长时间,外界对张学良、杨虎城恶感更甚,在两人发动西安事变的动机上不会不进行质疑,张学良确实有表白自己的必要。

另外,他也需要弥补自己与蒋介石的私人感情。

国民党内为人处世,表面靠制度法令,其实大部分还是要依赖彼此的私下交情,不然的话,也不会兄弟帖子到处乱飞了。蒋张曾经是中央和诸侯关系的典范,可是一个西安事变,“最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张伤了蒋。虽然由于力主放蒋,二人关系已出现缓和,但张学良肯定认为仅此还不够。

亲自陪同蒋氏进京,完全可看成是一次感情的投资。

飞机还在飞行途中,飞机上的人则是心境各异。

蒋介石躺在机舱唯一的长沙发上,他双目紧闭,脸色憔悴,看上去,丝毫没有脱险后的那种喜悦和兴奋。

除了身上有伤,病痛未愈外,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相比于蒋介石,其他人则要轻松得多。

宋美龄看着窗外,虽然疲惫,但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们夫妇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不管今后如何,这都是一件值得额手相庆的特大喜讯,这个圣诞节,上帝实在是太照应他的子民了。

张学良的心情也算是好的,他甚至一度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到洛阳时,天已黑了,由于事先并没有通知洛阳方面,因此少帅命令飞行员在洛阳机场上空盘旋一两圈,以便让地面的人知道他们要降落。

飞机降落,张学良看到无数学生和士兵朝这里涌来,只是他们对待飞机上的人的态度却泾渭分明。

宋美龄第一个迈出舱门,人们驻足立正,当她的双脚着地,更是得到了英雄般的敬礼,有两名军官上前来搀扶她。

张学良就跟在宋美龄身后,可是他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刚刚站稳,便有四个士兵拿枪对准他,其中有一个甚至露出一脸愤怒的表情,声称要开枪杀了他。

宋美龄闻言,立即回头:不许这样,让他一个人走!

最隆重的当然是对待蒋介石。

他被搀扶下飞机,前来问候的人们排成欢呼方阵,有的人把帽子抛向空中,有的人眼里闪着泪花,有的人则已是喜极而泣。

在西安时,虽然宋氏兄妹曾反复安慰蒋介石,说你的声望不仅没有因为西安事变而下降,反而还因祸得福,像坐着直升机一样升了上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能信呢。

在洛阳的这个晚上,全信了。

洛阳万人空巷,鸣炮庆祝,以致店铺里的鞭炮都被人抢售一空,不是“洛阳纸贵”,成了“洛阳鞭炮贵”。

这叫什么,这叫民意,蒋介石真正成了无人能撼倒的“领袖”。

毫无疑问,此时张学良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对眼前的这一情形,他不是完全没有预计,只是没有预计到会这么可怕。

爆竹在腿边炸响,仿佛炸响在心灵深处。

人们都在庆祝,都在欢呼,没有人再去理睬那个孤独失意的人。

蒋介石不愿在洛阳多耽搁,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行便再飞南京。

当然不可能再让张学良这个“叛逆”跟“领袖”坐一块儿,于是五个人分两拨,蒋氏夫妇和端纳坐一架飞机,张学良和宋子文坐原来那一架,同时有军用飞机护航。

给张学良开飞机的,是他的美籍私人飞行员。人们对张学良的极度敌意,都被他看在眼里,也急在心头。

在往南京的途中,忽然刮来了一场沙尘暴,满天卷起翻滚的黄云。张学良的座机是美国波音飞机,性能优越,很快就将护航机甩下了一大截。

这时飞行员悄悄对张学良说:也许我们不去南京最好。

不去南京,他可以带主人回包括西安在内的任何一个地方——连他这样的老外飞行员都能看出,张学良如果到南京,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然而少帅表现出了超常的冷静。

没关系,你继续往南京飞,如果有人要杀我,让他杀吧,我不在乎!

飞机停在南京军用机场。飞行员回头望去,少帅的脸上已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就好像子弹打在身上也不会躲避。

正如所料,洛阳的一幕再次重现在南京,机场上已经有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了上来。

张学良站在机舱门口,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将是一种什么命运。

飞行员一把拉住他:小心……

张学良转过身,忽然落下泪来。

在洛阳,那么困窘,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落泪了。

这个世界还有人记得你,没有抛弃你。

张学良伸出双手,跟飞行员握了握。

谢谢,非常感谢,非常感谢!现在我们就再见,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走出几步,张学良又回过头去,再一次默默地握了握飞行员的手。

然后,他昂着头,穿过人墙,走向别人给他安排好的归宿。

1936年12月31日,南京军事法庭当庭作出宣判,判处张学良有期徒刑十年,剥夺公权五年。

第二年,南京政府发布特赦令,但仍将其交由军委会严加管束。

即使如此,这个年轻人还有希望,真正让他绝望的是随后发生的“二二兵变”,东北军自相残杀,四分五裂,西安的“三位一体”也随后瓦解。

张学良为此带信给于学忠:话不知从何说,泪不知从何流。

从此,他彻底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开始了漫长的幽居生涯。

张学良晚年总结一生,曾无限感慨地说:我的生命从二十一岁开始,到三十六岁结束。

二十一岁,他向父亲张作霖提出整军经武的一揽子计划,在奉军中崭露头角。

三十六岁,发动西安事变……

他曾经风流倜傥,曾经权倾一时,曾经万人景仰,也曾经拥有数不清的朋友,后来,这些都一一离他远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命运像早已设置和安排好的一样,它会让你感觉拥有一切,又会同样毫不留情地把这一切都从你手中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