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5页)

只要把赵隆打败,对付种师中就比较容易了,他接着又说:“至于端叔所虑我军未到过河北,虽是实情,但兵家用兵,全靠机动灵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岂可局限于一隅之地,故步自封。记得当年周世宗统率禁旅北征,高平一战,大败河东兵,略地直至晋阳。后来旋师西南,席卷秦陇,饮马大江,后蜀、南唐望风披靡。后防既固,养锐北上,亲征契丹,刀锋所及,捷报频传,瀛鄚诸州,相继底定,大功已在俄顷间。倘非因病舁归,这燕、云之地,早已归我版图了。今我西军荟萃了天下的劲士才臣、锐卒良将,是朝廷的柱石、国家的干城,东西南北,何施而不可?周世宗能做到的事,又安知我们就做不到!端叔这论,未免有点胶柱鼓瑟了。愚侄妄言,请端叔赐教。”

这席话说得讷于言语的种师中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他原来就不是坚决反对伐辽的。可是赵隆却非片言只语就可以折服,他不仅仍然要坚持“两知论”,不相信他的姻亲和未婚女婿办的事一定妥当,并且进一步提出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童太尉新除两河、陕西宣抚使,眼见得此军就要归他节制,将来用兵时,种帅在军事上可做得了主?”他停顿一下,毅然说道:“不但如此,伐辽之役,在朝廷中又有何人主持其事,难道王黼、蔡京、蔡攸之辈担当得了这等大举动?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大将得以成功于外者。贤侄岂曾长虑及此?”

这确是问题的症结,但事涉庙算和官家的用人,在这等公开场合里正该竭力避免说到的。赵隆不仅十分直率地还是非常轻蔑地提到这些权贵的名字,使得众人都吃了一惊,连种师道也不便表示什么。辛兴宗张口摇舌想要说几句话来回护恩相的威信,看看赵隆严肃的表情和周围的气氛,又把话缩回去,弄得十分狼狈。

刘锜也没料到赵隆会有此一问,但对这个问题,他自己是有答案的,否则他就不可能支持这场战争了。他说:“此番大举,全出官家圣断,王黼、蔡攸不过在旁赞和而已。刘锜赍来的诏书,就是官家御笔亲制,书写时除刘锜外,并无别人随侧,刘锜岂得妄言?”接着刘锜又发出第二张王牌,说道:“官家对种叔可说是简在帝心,倚任独专。记得早时,京师传诵着两句断诗,称颂种叔功绩,道是‘只因番马扰篱落,奋起南朝老大虫’,不知怎的,传入禁中,官家讽诵多次,并对宰执大臣道,‘老种乃朕西门之锁钥,有他坐镇,朕得以高枕无忧’。今日简为统帅,可见早有成算。刘锜此来,官家再三嘱咐致意,温词娓娓,这是种叔的殊荣,也是我全军的光彩。将来总统帅旅,电扫北边,事权在握,进退裕如,宣抚司怎敢在旁掣肘?夙昔童太尉曾来监制此军,家父与种帅都不曾受他挟制,这个实情,诸公想都记得?”

“今昔异势,不可一概而论。”赵隆还是摇头说,“贤侄怕不省得童太尉之为人。如今除了宣抚使,朝廷明令节制此军,非当年监军可比,怎容得种帅自由施展手脚?”赵隆还企图为已经激升的温度泼冷水,但是整个会场的气候改变了。

大将杨惟中欲前又却地问了句:“今日伐辽,是否师出有名?”

刘锜抓住机会,理直气壮地驳斥他,这时他感到已经有把握操纵与会人员的情绪,因此就更有信心地把自己的道理阐发无余:“燕、云乃吾家之幅员,非辽朝之疆岩,景德中将帅巽懦,朝廷失策,与它订了和约,致使形胜全失,俯仰不得自由。更兼朘刻百姓,岁赂银绢,国耻民穷。这正是有志之士、血气之伦痛心疾首、扼腕抚膺而叹息不止的。今辽、金交战,鹬蚌相争,我朝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因势利导,大张挞伐,雪二百年之奇耻,复三千里之江山,这正是名正言顺,事有必成的。杨将军——”杨惟中在西军中也是个趋奉唯诺、专看主帅眼色行事说话的阘茸货,刘锜提到他的时候,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说什么师出无名,岂不是混淆黑白,把话说颠倒了!”刘锜很容易就把他驳倒,然后再流畅地说下去,“辽积弱已久,将愒士玩,怎当得我精锐之师,与金军南北夹攻。大军一出,势如破竹,数节之后,便当迎刃而解。这等良机,可说是百载难逢。所望大将们早早打定主意,明耻教战,上下一心。异日前驱易、涿,横扫应、蔚,燕、云唾手可得,山前山后,都将归我版图。诸公建立了不刊之功,垂名竹帛,图画凌烟。刘锜也要追随骥尾,请诸公携带携带哩!”

刘锜这番话说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犹如一轮炎炎的赤日,把诸将心中残余的冰雪融化得一干二净。将士们受到感染,不知不觉间也把刘锜描绘的一幅胜利图景写在自己的眉宇之间。很多人似乎已看到胜利在握,许多人都想到那一天得胜归来,官家亲自驾到陈桥门外迎接大军、老百姓夹道欢呼的盛况。大家都要分享这一份唾手可得的胜利的光荣,唯恐落在别人后面。连一开始十分害怕出征的刘延庆也被打动心坎,不住地向邻座的杨可世打听此去燕京的日程,并且不掩饰他对战争改变态度的原因:“照信叔这一说,不等到来年麦熟时节,”他站立起来,敞开大裘,把一只脚踏在座椅上,仍然保留了一个番部酋长的习惯,大声嚷道,“大军就可开进燕京城去痛快一番了。久闻得燕女如花,如若俘获个把北番的后妃、公主,将来伴酒作乐,却不是一大快事!”说到这里,他忽然忘形,哈哈大笑道,“契丹皇帝,自家不要,契丹皇后,手到擒来,就是自家的人了。这话言明在先,省得日后争闹起来,伤了和气。”

刘延庆的愚蠢,常在不恰当的场合里说不恰当的话,但是他的倒戈大大增强了主张北伐营垒的比重。

一场热和冷、炎日和冰雪、出师与拒命的激烈交锋结束了,前者获得全面的胜利。种师中默然退坐在座隅,顽固的赵隆也无法独自压住阵脚。种师道默审时机,一来知道朝廷之意已决,天心难回;二来看到诸将跃跃欲试的神情,绝非自己力量所能控制。他秉着“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大败”的军事教训,决心由自己主动来收拾残局。这时整个会场处在连佩剑的钩子略为挪动一下也可以听清楚的大静默中,大家听到种师道微微叹口气,声音略微有些发抖,但是不失为清楚地宣布他的最后结论:“既然天意如此坚决,诸君又佥同信叔之论,俺种师道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听天由命”四个字说得十分颓唐,充分表示出他的不满情绪。然后转向刘锜道:“贤侄回去缴旨,就可上复官家说,微臣种师道遵旨前赴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