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3/15页)

这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他平日老是面孔正经地说:“好汉子要像把衮刀那样,用上好的精铁,灌了钢汁,经过千锤百炼,才打得出来。”没想到背着人时,他也会啜泣流泪。她在飞快的一瞥中,看见他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泪,把脸都弄脏了。她想:上好的镔铁,打了几百锤、几千锤也不会淌出水的……

这些愉快的回忆好像荡漾在天空中的游丝,只有在漫不经心中才会偶尔发现,而当她认真要去抓住它时,它却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忽然变得疏远了,他即使到爹这里来,也只找爹说话,看见她,点个头儿就走开。她惹他生气了吗?她竭力在自己稚小的心灵中找寻这个使他疏远了的原因,而找不出答案。后来,他从军去前线,愉快的回忆就完全中断了。不管她多么努力要用记忆的丝线把他们之间前前后后的关系绾结起来,可是做不到。她再也不能够把断去的丝线续上。对于她,他是既亲密又疏远、既严厉又体贴的人。可是他只是一个梦里的幻象、一个镜中的影子。

现在爹明确地告诉她,这次出门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来的时候可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完婚对于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抽象的概念,和爹分离却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她首先考虑到的就是爹离不开她。

当爹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绷着脸回来时,有谁逗着他,使他破颜一笑呢?每年深秋季节,爹发起气喘的老毛病,半夜里起来坐在床头咳嗽,有谁照顾他吃药,给他轻轻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风寒呢?还有爹这个老军人,几十年熟练地使用一杆三十斤重的铁槊,却拈不起一根细小的针。他的袄衲绽了缝,露出棉絮来,有谁给他缝补?他原来就是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没有了她,他还会记得修剪须发,还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想着这一些,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得不离开爹,既然必须走上这条道路,那么她就坚决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们之间失落了什么东西,她决心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联系着他们两人的丝线中断了,她要主动地把它续上。她是个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当她在生命发轫之初,当她对于那个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参与的世界抱着美丽憧憬的时候。

7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郿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但经过了那种销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郿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产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画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涉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苏醒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