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他最后说,形势时刻都在变化,天祚帝逃出中京之际,辽廷群龙无首,一时确有土崩瓦解之势。可惜我应之太缓,总怪事前没有预做准备,边境无可调之军,以致坐失良机。目前他们的政权已重新建立起来,并以全力对付我的进攻,势必要经过一场激战才能见出分晓。

他认为朝廷既已任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军事上自应畀以全权,充分放手,让他统筹全局。六辔在手,操纵自如,才有战胜的把握。宣抚司千万不得在旁掣肘。唐朝宦官监军,郭、李因受宦官监军掣肘,不得收全功。不得成大功,殷鉴不远。此事全靠官家主张。信叔咫尺天颜,如有机会,何不委曲奏明,听官家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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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政的叙述和分析清楚明白,入情入理。

马政离开西军时,只不过是个中级军官,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更加谈不上已经有了统筹全局的战略观点。但他是个头脑清醒、实事求是的军人。现在他把目击耳闻的事实都摊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们一一写在家信中,希望他们能够了解事实的真相并为改善这样的情况作出努力。

很显然,他是代表西军绝大部分官兵的共同看法,他们掌握的情况有多少,他们的想法有深浅,但是基本的意见是一致的。这种观点和朝廷大臣们以及东京敏感的市民们所持有的那种轻而易举就可获得胜利的观点有着多大的差距!马扩、刘锜清楚地看到这种差距,并且了解后者可能带来的危害性。他们很想尽个人之力,把普遍存在于后方的轻敌思想和盲目乐观的情绪扭转过来。可是,他们是多么无能为力!当一种传染病已经传播开来蔓延成灾的时候,它就会以料想不到的速度向灾难的顶点发展,要阻止和扑灭它,都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花很大的气力,特别要依靠已经感染病菌、病毒,吃过它的苦头而有所觉醒的病人们的共同努力,才能逐渐生效。否则,即使是良医也很难措手。

事情要从兜底做起。利用一次陛见的机会,刘锜委婉地把马政的分析和叙述的情况向官家奏明。官家本人也是一个胜利病的感染者和传播者,恐怕还是个很难使他觉醒过来的重病号。

刘锜具有一种简单清楚地表达自己见解的能力,他扼要地奏诉使聪明的官家完全理解他字面上以及进一步的含蓄的用意,但他还是一无所获。他得到的是含混不清的答复,一种有意识的含混不清。官家听了刘锜的奏对后,频频颔首道:“前线情况,卿奏对详明,朕都已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以后的下文是什么呢?他没有明白表示,甚至连刘锜谴责的现况,官家也不置可否。看来,做官家也有他的难处,有些事不便于明白表态,只能处之以模棱两可的态度。

然后刘锜又委婉地提到官家当初的诺言,表示愿往前线效劳,这又是使得官家为难的问题,他沉吟半晌,说了一句:“朕日前答允过卿到前线去的话,且待理会。”

但是刘锜明白,“且待理会”是官家的一句口头禅,话虽然说得委婉,含意却是明确和否定的。他如果说“且待商量”,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当他说了“且待理会”,事情就没有挽回之余地了。

官家看到他一向宠信的刘锜的失望,也感到非常抱歉,好像要加以补救似的,他忽然说出下面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朕用童贯为北道宣抚,不料他近来昏瞀特甚,谬误极多,殊乖朕之厚望。朕昨已加派蔡攸为宣抚副使,名为专任民事,实以监察童贯,使其不敢胡作非为。卿是明白人,想可知道其中的奥妙。”

“官家圣鉴极明。”刘锜深深地考虑了一会儿,还是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微臣生怕他两个去了,对种师道的掣肘更多,无裨军事大局。”

“这个卿不必过虑,朕既用种师道为都统制,岂有不加信任之理?只是‘上兵不战’‘止戈为武’,古有明训。倘能不战而屈人,岂不大妙!卿得便可把此意转告种师道。”接着官家又情意稠密地说道,“军旅之事,卿所专长,朕左右也需得力之人,以备顾问咨询。卿还是暂留京师,侍朕左右,前线如有缓急,再放卿出去不迟!”

刘锜回家后把他和官家的应对一一告诉了赵隆和马扩。他们都为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而感到惋惜,大家慰勉了他。

亸娘注意到爹的一句话:“前线之事,瞬息万变,事前哪里都说得定!贤侄报国心长,好歹总要出征前线。即如愚叔,这把年纪了,也是不自量力,不甘伏枥。”

这虽是安慰刘锜哥哥的话,亸娘却还是第一次听爹自己说出愿往前线的话。她深深地对爹看了一眼,似乎在他心里发掘出一个重大的秘密。

然后他们谈到蔡攸之事。大家都猜不透官家何以要把童、蔡之间的蹊跷关系告诉刘锜。不过这个意见大家都是一致的,轻薄浮滑、童骏无能的蔡攸,怎能“监察”得了老奸巨猾、城府深密的童贯?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不是童贯老远地把蔡攸撇在一边,就是两人同恶相济、狼狈为奸,第三种结果是不会有的。他们怕的还是刘锜奏对的那句话,怕他两个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种师道,使种师道受的压力更大。

这时赵隆忽然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二十年前流行过的笑话。说是笑话,却是实有其事:“那时节,你还怀在娘胎里,没落地哩!”赵隆难得有一次说到亸娘的母亲,然后又指着刘锜娘子说,“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娃娃吧!”

那时蔡京刚从翰林学士进入政府,正在得意忘形之际。一天吃罢了饭,他忽然想到要试试几个儿子的才情。

“你等日日啖此,”蔡京指着一碗白米饭问道,“可知道它从哪里来的?”

“生米煮成熟饭。”蔡鞗很快地回答,“这碗饭分明是用白米煮成。”

“回答得好!”蔡京点头赞许,“可是白米又从哪里来的?”

“粮仓里搬出来的。”这回是蔡絛抢先了。

“非也!为儿的亲眼看见白米都从席袋中倒出来。”蔡儵不甘落后,纠正兄弟的话。

“你们省得什么?”善于鉴貌辨色的蔡攸看看“郎罢”的气色不善,又连忙纠正两个兄弟的错误,教训他们说,“你们纨绔成习,只省得饭来张口,哪知道物力维艰,来之不易。今天教你们一个乖,白米是打臼子里舂出来的。”

“当时俺等都在部队里,听了这个都笑痛肚子,笑那些文官的子弟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赵隆补充道,“谁知道过不了几天,蔡攸已擢为中书舍人,大家就此称他为‘臼子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