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8页)
利用母亲和妻子在打包袱的这个空隙时间,马扩出去把牲口检查一下,那就是刘锜送他的御赐“玉狻猊”。它上过战场,有作战经验,刘锜以此送给兄弟乘骑,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连得那匹牲口也早经母亲很好地照料过了。他再出去和伴当们亲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们也要随他一起出征,他们也经过母亲的帮助,整好行装,单等天一亮就出发。他们劝他早点回房去休息。
外面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挂心了,他回到房里,听母亲的叮嘱,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包袱里,省得临时要用起来难找。
他深深感谢她们为他所做的细密周到的准备工作。母亲为他准备的都是实际需用的,而妻子的准备中还蒙上一层感情色彩。当他将这件把她的一颗受尽煎熬炙烤的心一起缝进去的絮袍,亲自塞进包袱时,就好像扪叩到这颗心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历程,它刚刚缝好,他感觉它是火热的。他虽然说话不多,虽然在许多场合中都不急于表达自己,但在这个温柔的动作和表情中,亸娘明明白白地获得了他了解她、感谢她、喜爱她的真凭实据。他确实是这样,一向是这样,不可能不是像她所希望、所想象的这个样子的。
她们又最后一次地检点了行李。
“红羊皮箧里装的一副连环素铠是你丈人赠送给你的。”母亲说,“亸儿巧手,照着你的个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盖处换上新皮,收拾得齐齐整整。儿呀,你自己的铠甲留在那里没带来,一旦上了战场,就靠它护住你的身体了。你要随时护住自己哟!”
马扩谢了母亲和妻子,然后与她们筹计起家计来。
“娘!孩儿这番出去后,家里这副担子又要搁在你老人家和媳妇身上,那也不轻啊!”
“儿子,你放心去吧,亸儿贤惠,我们会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妇年轻,又要照顾泰山,娘还得在东京住上一时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亲家撇了就走?娘会伴着亸儿在这里照料你泰山。”她停顿一下说,“再说有刘家娘子在这里照应,柴、米、油、盐,样样都不烦心,要住多久就多久,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孩儿刚才还拜托嫂子,请她多多照应你婆媳俩和病人呢!”
“姊什么都想到了。”丈夫这句话说得见外了,亸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说,“昨夜说过,今天又特地说了两遍,要你放心,还待你去拜托她?”
“刘娘子那天说过,”马母带着虽然认为她的话说得稚气却也盛情可感的老年人的诚恳说,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调子下面浮泛出一层热的底色,“她离不开亸儿,亸儿离不开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赵的、姓马的、姓刘的长住在一起才好。”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了。”马扩微笑道,“只是孩儿此去,怕要一年半载才得回来。万一前线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乐之乡。好笑童贯那厮,只想功在俄顷,口气之间,连冬衣也不必带,打算到北道去三两个月就功成归来,天下哪有这等容易事?”
“儿子回来时,你爹可也要回来了。”母亲忽然叹口气,“可怜他这几年东奔西走,何尝在家里歇上半月旬日!”
“孩儿一上前线就去找寻俺爹,娘有什么让孩儿捎去给爹?”
“上回他寄信来时,就给捎去两个包袱,这回你见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罢!你爷儿俩一样的脚码,见了爹时,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两双给他也好。”
“孩儿给爹留下就是。”
“还有见了你爹时,千万捎个口信给他,就说娘说的,咱家的新妇可贤惠啦!”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他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的把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桌上失声地哭出来。
他推推她,她越发哭得厉害了。
“小驹儿啊,你怎么啦?”他轻得好像耳语似的对她说,“你可记得我第一遭出门的那天,你是怎么个情景?那时,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哭着,哭着,把那根辫儿绞呀绞的,都绞得松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一去就不再回来。隔不了三个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还给你带来两支白箭翎?你一听说我回家,筷子都没丢下,拿着它就奔出大门口来迎我,后来白箭翎就缀在筷子上面,你又拿来送还给我。这些你可都记得?”
他看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温柔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驹儿,我很快就要回来的。那天你没听刘锜哥哥说,官家说过迎送金使之事,还要委我。保不定过两个多月,我又伴着金使回京师来了。”
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穿起来了。所有的距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好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分。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