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7/9页)
“俺五婶六十多岁了,昨天,俺叔子刚派人接她进去。俺看她坐一辆独轮车,摇摇摆摆地进山去,好不自在!”
“山里可热闹啦!前两天有人来说,山里会打箭镞的人手不够,把打铁的李大叔接上去了。他们说,如今使枪的、射箭的、养马的、缝制旗帜衣服的,连得砌泥墙、劈竹篾编造箩筐的,式式都有,行行齐全。每天进山的像河流一样,真可谓‘川流不息’。”
他最后掉的一句书袋,引起了人们的嘲笑。
“三十六行都派用场,就数你读书人最没用。”
“这是什么?”这个当过三家村塾师的当地唯一的知识分子,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高举着摇一摇,得意地夸耀道,“这是俺连夜给修下的战书,明天捎上山去,得便就要投与高知州,与他一决雌雄。”
也有人舍不得瓶瓶罐罐。就是这一只瓦瓮从祖宗传到他手里已经用过五六十年,经他手修补过的裂缝也有七八处,要他丢了上山去,还不免有点心痛。
“俺什么都舍得,就是这只水瓮还是爷爷留下来的……”
“有什么放心不下!进山两个月,契丹人夹着尾巴逃走了,咱们又回到老家,砖头瓦片,什么都缺不了一只角,还在乎一只水缸?”
“俺去了可看得见张关羽?”
“张关羽手下有五六万人,”那位塾师插言道,“你刚进山,就这样容易让你见到面了?”
“这倒不然,上月里俺亲眼看见董庞儿带着人马经过村里。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庞儿,还跳下马来跟乡亲们答话。”
一说到义军的领袖们,人们的话越发多了。
“也是那一回,有人献上一篮鸡子儿,他董庞儿亲亲热热地叫声老大娘,还说鸡子儿带回去给小孙女儿吃,俺军队里什么都不缺少,老大娘自己保重。”
“那个张关羽,身长七尺,豹眼环须,生得像汉末三分时的张桓侯一样。人家说涞阳山一战,他仗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在十万辽军中往来驰突,一个拖刀计,就把西京留守萧伊苏斩下马来。”
“怎得让俺上山去见见他两位也好!”
“你今日去了,明天就见到他两位。这个俺给你打包票。”
马扩就是在这一片起义声中到达敌后的,他直接或间接地听到这些议论。所有参加义军或准备参加义军的乡亲都是这样公开、热闹、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些,好像谈到他们去赶一次集、赛一次会。马扩完全没有必要掩盖自己的身份。赵杰在这个地区里的联系面是这样广泛,熟人是这样多,人们听到这一对牛头不对马嘴的表兄弟来了,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人人都喜欢他,保护他,热情地把他们迎接到自己家里去,宰鸡杀鹅地款待他们,不然就煮两个鸡蛋,煨一斤芋艿,塞进他们的衣怀。乡亲们都以做这样一个东道主自豪。他们每到一处,邻居们都跑来问东问西,打听消息,了解情况。也有人把出于主观愿望的过于乐观的道听途说反过来告诉马扩。譬如说董庞儿的义军已经打进易州城,郭药师统率全军反正。譬如说燕王病死,燕京城里乱成一团。又说白沟河边的大军已被南军打败,败兵正纷纷向燕京退去,等等。这些消息虽不可靠,却也足以觇民意之所向。
赵杰希望把马扩带去见见张关羽,可惜张关羽、董庞儿都不在附近的山里,赵杰只好把马扩带上他族兄在那里当头目的一个小山寨。
马扩是带着这样一个疑问上山去的:既然义军的声势已经如此浩大,他们为什么不趁势结聚起来,攻城略地,直迫燕京,还要上山结寨为保守自固之计?这个问题的本身也表示马扩对形势的估计是过于乐观了。义军总的人数虽多,可还没有团结成为一支凝固的力量,譬如说这座山寨,也竖起了“董”字大旗,他们的头儿却还没有跟董庞儿见过面,还有待进一步地联系。再说辽军虽退,随时仍可卷土重来,对他们的力量也不可低估。
这个小小的山寨,正确地回答了马扩的问题。
当义军还在积贮力量的时期,选择依山傍水之处,筑垒结寨,作为根据地,以图发展,这完全符合兵法上所谓“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这一战略原则。当然一旦时机成熟了,具有攻城略地的实力,就可以倾寨而出,流动作战,不必再据守山寨。这要看形势的发展而定。
结寨筑垒是北方人民抗辽斗争的传统形式。据赵杰的族兄告诉马扩,在畿西、畿南一带遍布这样的山寨,有的山寨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他们这座山寨就是在六十年前旧垒的废基上增修而成的。马扩看到它的规模虽小,却布置得井井有条。特别注意对外的交通线和汲水道,这里都渗透了实际作战的经验教训,给马扩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赵杰、马扩下山后,又去找了甄六臣。
甄六臣的五哥甄五臣被关进营房去了,他身为统将,也要恪遵将令,可见得郭药师这道命令的严格。他们几番想混进营房去找他,都没有成功。马扩未便久待,就写了一封亲笔信,托甄六臣有机会转递。甄六臣蛮有把握地保证道:“俺五哥久有拨乱反正之心,只是找不到道路。天幸宣赞来此,俺找到门路见到他,包管有好消息奉告。宣赞只管放心回去等候。”
联系常胜军不是马扩此来的主要目的,这个渺茫的保证也不是他的主要收获。马扩这次在敌后逗留了六天,联系了广大群众,接触到一系列新鲜事物,大大开拓了他的思想境界,这才是他的主要收获。
他原先就有潜入敌后的意图,那是因为受到南归者的启发,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和冒险心,也因为前线没有战争,他又不愿闲着双手,宁愿到敌后去看看有什么可干的。究竟他自己也不太明确到底为了什么要去,去了有多大的作用。一个偶然的机会为他提供了关于敌后情况的令人神往的描述和一个最理想的向导,使这个愿望得以实现。他最初考虑这个行动时,偶然和触机的成分很大,他不可能在当时就已经自觉到由于这次实地观察导致而来的一种思想对他一生事业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经过了这次实践,随着他眼界的不断扩大,思想的频繁活动,有一种全新的、活跃的想法逐渐在他头脑里酝酿形成了。当然这还要等到与以后的实际生活相联系,才能完全成熟。但就在当时,它已经是这样富于说服力,这样充满着大胆和充沛的生命力,把他吸引进一个他从未进入的领域。
马扩在这六天中,在这片广袤的敌后地区中看到的活生生的事实,使他明白巨大的积极的反抗力量存在于广大人民中间,如果把这股力量更加有计划、更加集中地组织起来,就可以构成一条强大的敌后战线,开辟一片广袤无垠的敌后战场。与前线的正规部队配合得好,就可以把敌军放到前后受敌的不利地位上,促使胜利迅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