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11页)
“如此就多谢林牙了。林牙今天何不就在这里吃了鲋鱼再走?”
“鲋鱼虽是名产,俺在这里待得长久了,倒常有机会吃到。”耶律大石婉辞了马扩的邀请,然后坦率诚恳,甚至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说,“马宣赞你看,俺一来就和你谈得莫逆,连王中秘那里也忘了去。如今定了与贵朝议和联防之计,岂可不与他谈个明白?这顿晚饭,俺就去扰他,不怕他不拿出好的治与俺吃。晚上还少不得有些机密话与他相谈,不再打扰宣赞了。宣赞连日辛苦,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清早俺就打发铁骑护送你们一行人过前线去,俺与宣赞后会有期了。”
他们相将携手走出户外。耶律大石对马扩还是恋恋不舍,似乎要等待马扩最后说句话,在他们不寻常的友谊上打上一个认可的烙印,才舍得把他放走。
“俺在会宁府时,”马扩满足了他,一半出于外交辞令,一半也出于真诚,“就闻得二太子斡离不说起林牙的文武才略。今日在新城行馆中,不意与林牙邂逅相逢,备聆倜傥之论,不胜钦慕。只怕异日再次相见,不免要在战场上与林牙周旋较量一番了。那时林牙休得见怪。”
“好个朝定!”耶律大石哈哈大笑起来,不禁顺口溜出一个契丹词儿,连忙改正道,“好个知心朋友,直是如此有礼。俺也闻得‘也立麻力’的大名,倒要领教领教宣赞的手段。只是疆场相见时,宣赞千万手下留情,休忘了俺今日专程从前线赶来相赠鲋鱼的一番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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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辽军铁骑的护卫下,马扩等一行人渡过白沟,回到他们十二天前出发北上的原地点。当初,南岸沿河之地还是宋军的最前线,如今却成为辽军的后方了。马扩对这一带地区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仅仅十二天的小别,这里已经大大变了样。原来军戍严密岗哨环布的前沿阵地,现在已变成胡骑纵横的场所,真可谓“景物犹是,人事全非”了。使马扩最感到触目惊心的,是许多他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吃饭休息过、住过的农舍,如今已成为一堆堆的瓦砾场,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焚烧得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留下这些为国捐躯的马匹和他们的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一场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战争的残骸仍然被抛置在战场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气勃勃的辽军已经在战争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据地。在留下来的农舍和临时搭起来的大营帐里都住满了人,满地放着马。他们利用饭后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滩饮马、洗马,也顺便给自己洗个澡,临时搓一把的衣服搭在树枝上晾干,自己就赤条条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他们看见马扩等一行人经过,都不免要惊奇地交换几句契丹话,议论一番,或者向护送的铁骑打听。铁骑严厉地制止他们问话,他们就恣意嘲笑几句。受到一再战胜的鼓舞,他们干起什么来,都是轻松愉快、精神抖擞的,活泼、欢乐的神情洋溢在每个战士的面上。三天来苦战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抵消了,现在流露在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是:他们不仅可以做好一切手头上正在做着的事情,还在枕戈待命,准备去完成更艰巨的任务,胜利属于他们是毫无疑问的。在马扩经过的辽军阵地上到处都出现这种战胜后人腾马骧、士气旺盛的兴旺气象。
中午以后,马扩一行人进入宋军阵地。那里是大将王禀的防区。马扩认得他的部将,很容易就被放进去。他们告诉马扩,王禀到统帅部找老种经略相公去了,统帅部就设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张市。他们带着鄙夷的神情说到宣抚司早于二十六日一战失利后,就撤入雄州城里。
许多战士和裨将听到他们交谈时都围拢来参加谈话,他们乐于在这个没有参加过战斗的马扩面前详细地讲述战事的经过,并且发表他们对战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抚使,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见,就快马加鞭地往回跑,这会子想已跑到东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热闹啦,连在一旁观战的大树也为俺惊出一身冷汗。马宣赞没赶上这场热闹,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斗!杨统领的五百名亲兵只剩得一百二十多名回来,听说辽军元帅的左右护卫也被杨统领杀得精光。俺这里的王总管打得好,把敌人缠住不放。可恨刘太尉不肯发兵相助,叫咱孤军奋斗,吃了些亏。”
“刘家的也是听了童宣抚的命令,袖手旁观。损人还是害己,昨天一战,他那里吃的亏更大。”
“千怪万怪,只怪童贯不好。大伙儿如果都随了李都头去斫营,早就把辽军打垮,掌着得胜鼓回朝了,哪有今日之祸?”
“听说童贯那厮,恬不知耻,二十六日那天打了败仗后还上奏朝廷,谎报战胜哩!”
有一个马扩不认得的军官趁机插上来吹嘘他的英勇战绩。他照例是把战争中看见别人做的,或者他自己想做而不曾做到的一切都当作已成事实来讲了,还加上许多无法证实或加以否定的细节描写,而把战败的原因归咎于宣抚司调度失当。他倒是识得马宣赞的,要求马宣赞记下他的名字,得便时在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面前提一提。
这个军官前面一部分描绘没有引起人们的共鸣,他们即使没法否定他,也不相信凭他的为人在战场上可能会有那样的表现,同时也以他利用这种方式来表白自己的功劳为耻,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爱戴的王总管麾下会有什么功劳被抹杀的。
可是他们对他后面的结论“打败了,宣抚司要负战败的一切责任”却一致同意。
中外古今许多军事宣传家绞尽脑汁想出种种奇妙的措辞来掩盖一场失败的战争,其中的一个杰作,就是把后退叫作“转进”。在童贯的幕僚中间也不乏善于搞这种文字游戏的专家。他们在二十六日战后的第一个奏报中就是以战胜者自居的,只有到了事实真相无法掩盖时,才把一切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去。这种文字游戏可能收效于远离战场的后方,可以欺骗朝廷、官家和大官儿们,却不能欺骗身在前线的士兵,士兵们对于前后左右的方位十分清楚,他们的统帅部和他们的阵地不是向前方而是向后方移动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战败,没有比这个更加简单清楚的事情了。而战败总是要怪身在前方的军事最高当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究竟应该让种师道还是让童贯来负战败的责任,这在战士们的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