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6/7页)

阿骨打忍耐不过,有两次带了银术可、阇母等大将,亲自上山去征剿(阇母后来成为对付游击战的专家)。义军利用熟悉的地形、相当成熟的游击战术和深厚的群众基础(群众很快就摸熟了金军的规律,随时通风报信,使他们对金军的行动了如指掌),毫无畏怯地进行抗击。他们倏来倏往,忽隐忽现,不怕你完颜阿骨打亲自出马,照样把阿骨打打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完颜阿骨打身经百战,是见过大场面的军事领袖,在混同江、达鲁古、宁江州、黄龙府诸战役中,面对着几万、十几万以至多到二三十万看得见的有形的辽军进行野战、攻城战,都是所向无敌、无坚不摧。现在碰到了这支无形的影子部队、幽灵部队,面对着他从未经历过的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术,却束手无策、罔知所措了。

吃了这点苦头,他才记起历史教训。他叫刘彦宗读着五代时契丹族的第二代皇帝辽太宗耶律德光入侵中原的历史。耶律德光打败了后晋石重贵(这个石重贵比起他的叔父皇帝石敬瑭来,多少还有一点人的气味,他不甘心做契丹人的儿皇帝,与耶律德光打了一仗,还在阳城遭遇战中大败契丹军)的正规军,进入大梁以后,野心勃勃地要想久占中原。他派人到处打草谷,残害百姓,引起愤怒的反抗,使他迅速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他焦头烂额,一筹莫展,要想活着逃回老家去而不可能,终于变成了一只腊干的帝羓,被搬运回国。他在濒死前说了一句可以成为一切侵略者的殷鉴的名言:“我不料汉儿们如此难于统治……”

阿骨打深有体会地听着这段历史时,特意把左企弓传来,叫他跪在一旁,低头认罪。阿骨打一面数落着这个左老头,熟读本朝历史,明知道有这段公案,偏偏不早向他奏明,反而做成圈套,叫他上当。一面挥舞起手里的皮鞭就在左企弓雪白的头颅上乱打,使得这老头左右躲闪,颏下一部美髯不住地乱抖。这种责罚,对于尚未完全脱离部落统治的施刑者完颜阿骨打来说,固然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可是对于久在汉化已深的辽政权中当过执政大臣的受施者左企弓来说,却是一种奇耻大辱了。

以后阿骨打遭受一次军事上的挫败,左企弓就难免要受一次鞭挞。一般说来,统治者的鞭子落到驯服的奴仆身上的机会要比落在反抗的奴隶身上多(对付后者,他们使用的是刀子,但并不是说驯服的奴仆就没有挨刀子的机会了,事物总是相对的)。左企弓既然蓄意要做一个佐命元勋,就逃不了随时被召唤到大皇帝的行帐中去领受一顿鞭子的命运。但是,后来他看到在阿骨打的暴怒中,连“谙版孛极烈”、阿骨打的兄弟完颜吴乞买、大太子粘罕、四太子兀术等郎君也免不了要挨到这种鞭子,他就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挨鞭子固然使肉体痛苦,挨到大金皇帝亲自落下的鞭子却是一种精神上的荣誉,因为他已经高升到与郎君们同样有权利接受皇帝鞭挞的地位了。这比什么燕国公、美髯公还要高贵得多。以后他再受到这种刑罚时,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把它看成一种高级的待遇、一种特别的享受。

使得完颜阿骨打近来常常发作暴怒的原因,除了受挫于义军外,还有他的体力与精力在这几个月中大大地衰退了。当他知道辽太宗耶律德光终于没有能够活着回到老家去的历史以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把自己的命运与耶律德光的命运联系起来,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理由感觉到自己也回不到上京去了。有一天,他把吴乞买、斡离不、兀术等亲信召来,意气特别颓丧地与他们说到近来碰到的一些拂意之事,说到这个局面将不知道要如何了结,说到自己的体力不支,说到他的事业可能要等到他们那一代才能完成(这说明他并没有真正接受历史教训)。然后他表示了一个具体意见,如果宋朝政府愿意付出一大笔“赎城”费用,可以暂把燕云之地割还宋朝。

现在是大虫自愿吐出这块肥肉了。

他的一句话使谈判急转直下,变成一个单纯的讨价还价的经济问题。女真人的胃口还是那么大,讹鲁观、撒卢母耍尽花招,漫天讨价。宋朝的使节们做不了主,回京向官家请示,官家又改派吏部侍郎卢益借衔为工部尚书,代替周武仲为国信使与赵良嗣、马扩再度去燕京磋商“赎城”费用。北宋政府在使节官衔上的加码促使女真人在赎城费用上加码,谈判仍然几次陷入僵局。最后还是斡离不出场,提出了具体的数字和办法。北宋政府除了应允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银绢外,再一次付出所谓“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金政府收定款项后,准定于四月上旬撤兵,交割燕云之地。

金方出尔反尔,说话梢空,本来很难相信这次开出的条件就可以算数。有一次马扩谒见阿骨打,发现他憔悴骨立,精神极度疲惫,与在奉圣州行帐外面较射时意气如云的阿骨打比较起来,仅仅不过几个月之隔,前后就判若两人。在这段时期内,女真人不期而然地流露出对大皇帝健康的关心,现在经马扩亲眼看到证实了,这才相信女真人急于要结束这场谈判,斡离不这次的开价确实具有一定诚意,前途是比较乐观了。

以后剩下来的扫尾问题,是关于款项交付的办法。

这两年,北宋政府的岁入达到建国以来的最高峰,这就是说计臣们用了魔术师般的手法,把官儿们特别是那个权贵集团吃饱了的“馂余”上缴给政府的款项仍然达到空前的水平。但是水涨船高,宣和君臣的挥霍浪费,在历史上也同样是空前的。即使有了那么多的超额收入,仍然弄得入不敷出,国库如洗。在伐辽一役中,王黼又变出新花样,以“免役代伕”为名,从全国,特别从河北、河东、山东诸路的老百姓身上搜刮得六千万缗(这是多么可惊的数字,这笔免伕钱引起的直接后果是一两年后以高托山、张万仙等为领导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运动),以两千万缗供御用,权贵集团以及各级经手人上下其手,中间克扣了不下三千万缗,真正用于军事的不足一千万缗。现在要一举拿出五十万两匹银绢和一百万缗大钱也感到有些为难。不得已,只好恳求对方以珍宝和实物作价。这一点金方倒是乐于接受的,在折价之际,它又可以讨得不少便宜。

四月初,谈判结束,大部分款项付讫,阿骨打勉强打叠起精神,举行国宴,欢送宋朝的使节们。

这时,阿骨打对左企弓已经形成一种看法,认为这个读书人给他的毕生事业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可阿骨打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开国英主,既然他自己接受了左企弓的建议,付诸实行,事情搞坏了,不能把责任全往下面推。除了当殿鞭挞以外,左企弓倒也没有受到其他的处分,今天欢饮酬酢的宴筵上,还让他出席作陪。左老头受宠若惊,带头奉觞为大金皇帝陛下祝寿,然后挨次下来为诸郎君祝寿,少不得也要在宋使面前周旋一番。他捧酒到马扩筵前时,两个冤家又碰上头,左企弓正待在自己心里骂一句“无知黄口”时,忽然听到阿骨打开口了:“南朝如许大事,你几个使人商量了,功绩不小。来日回去交差,就让童贯前来交接城池,也好教你赵皇帝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