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7/10页)
赵杰祖上原是真定府西北的白马关人氏,算来也是赵和尚的本家——那当然又是赵子龙的血胤,后来在战乱中,遭俘北迁,落籍在涿州固次县,不过排起辈分来,与和尚洞现住的赵氏子孙支派也还不远。他讲述这段历史时,充满了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
“那黑麻答也不曾逃走,”有着补充别人说话的习惯的刘七爹当下就纠正道,“后来被乡民捉住了,就捆在西山口那棵烧焦的大枣树下,连人带树烧死了。赵大哥敢情还不知道那棵树?”
“俺倒不曾听说,俺只知道真定北郊的一块悬崖上刻着‘麻答走,契丹亡’六个大字,就是居民们为纪念这一战役刻下来的。后来宋朝政府要讨好契丹,几次派人上山去凿。如今字迹虽已模糊,痕迹犹存,仔细看来,还可辨认。”
这两处遗迹,都不在眼前,今天是看不到了,刘七爹要求赵杰带马扩去看看和尚塔——赵和尚之墓,那几乎是顺路走过的,不用多走几步弯路。赵杰拒绝了,说今天没时间看,他却从相反的方向,多走了二三里路,带他们去看另一处乱冢堆,传说那里丛葬着石晋末年与契丹死战的乡亲们的忠骸。他们在蔓藤乱草中间找到一块已经裂缝的石碑,揩拭去碑上的泥土苔藓,碑上的字还可辨认,也是六个大字,叫作“忠义汉民之墓’。他们相将在那里凭吊一番,结合着刚才赵杰、刘七爹描绘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马扩的神情不由得十分严肃起来。
离开乱冢堆,回到正路上,赵杰一面指画着山寨的形势,一面继续介绍道:“宋朝建国后,宋辽二邦大致以燕云十六州一带为界,真定幸喜划入宋朝一边,只是地处边界,辽境的汉儿不堪契丹人的骚扰,往往逃回宋境。澶渊之盟后,宋朝对辽越发软弱了,处处唯恐开罪邻邦,不敢去兜搭逃回的义民,听其自为生死,有时眼看辽人越境把汉儿捕捉回去,就在边境上残酷处死,宋朝的官员,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入境的汉儿们侥幸逃脱了辽人的追捕,仍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他们只好被迫入山寨自保。在真定附近就有二三十个山寨,其中以和尚洞的规模最大,来居留的汉儿最多。宋兴一百多年来,这里始终没有断绝过居民,山寨的房屋墙栅,积年增修,如今比五代时更加兴旺了。这次义军南移,早与山寨的居民联络好,在居民协同帮助下,即以原来的营垒遗址,稍加修葺,就成规模。义军居民,情好甚孚,不啻家人弟兄。目前来这里结聚的义军已有三万多人,也都包容得下。山寨的气象日日更新,三弟这都亲眼看到了。”然后赵杰旧事重提,问起马扩道:“记得三年前,俺族兄赵俊陪同三弟前去易州木叶山的双股寨参观,当时三弟啧啧称奇,叹赏不止。请问那双股寨比这里的和尚洞山如何?”
“那双股寨布置得井井有条,尽有可采之处,只是规模较小,具体而微,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布局宏大、气象开阔。两相比较,真有大小巫之别了。”马扩欣然回答。接着又问:“在真定周围,似这等规模的山寨,还有几家?”
“自中山府以南至真定西北,山寨所在都有。”熟悉这一带地理的刘七爹回答道,“其中规模相称的有北岗山寨、胭脂岭山寨等。”
“这两处寨主,今番都来这里聚会了,稍停三弟就要与他们见面。”
“真定以南,”刘七爹继续介绍,“获鹿、元氏、赞皇诸县,山寨环立,其中十六盘岭,地势最为扼要,真个要转十六道弯子才登得到山头。前人择了险要之处树栅立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象,可惜这些山寨都荒芜了,而且规模也比不上此地。”
“刘七爹可去过赞皇县的五马山寨?俺久闻张大哥说起五马山寨规模不逊于此,而形势之险要尤有过之。张大哥说过,与金兵开仗后,万一和尚洞有失,我全军就撤往五马山寨,在那里抵御二三年再说。俺久说要去看看,却没去成。”
“赵大哥没去成,俺倒早就进山去过了。这真定府团团一千里之地,哪有一处俺没有到过的?”刘七爹又得意起来,“五马山在赞皇县、赵州之间,属庆源府辖治,山寨方圆百里,其中朝天、铁壁诸寨形势尤胜,听说还是北魏孝昌年间修筑的坞堡,至今已有六百年之久了,遗垒隐然,犹未坍废。前数年俺曾去看过,山寨内住着数千家民户,山中尽有出息,他们耕种山田,采摘果树,完了县官之税外,尚可糊口,可惜里面的住户,散散漫漫,尚未以兵法部勒。”
马扩听了,不胜嗟叹道:“兵荒马乱之际,生民多灾,不得已迁入山寨为避狄之计。草创伊始,乱兵接踵而来,山民不得已以兵法部勒,执梃相抗。山寨于是乎兴。今天小弟亲眼看到,我寨布置得法,战守皆宜,足可与敌寇周旋一时,又听了二位所说,这真定周围方圆之地,已有这许多山寨,两河统计,更不知有多少山寨。异日金兵南下,即使各城尽失,我义军以山寨、水寨为立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如得官军协力同心,前后出击,共掎金寇之角,天下事不足忧矣!”
赵杰的反应果然是十分灵敏的,他一听马扩说到协力同心四个字,马上就反驳道:“三弟的话说得何曾不是,只是要官军与我义军同心协力,共御金寇,却是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只如此番三弟与刘鞈谈判收编之事,我兄弟何等诚意,他倒以恶语相加,还图不利三弟。义军诸头项听了,大家气愤填膺。其实我兵精寨固,又得河东诸杰之响应,再过几个月,冀南义军悉数来归,力量更为完固,何所求于刘鞈?”
他从马扩的眼睛里看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很快地把自己的观点摆出来,道:“依我之见,那刘鞈既不愿就我之范,且搁他半年六个月再说。到了那时,我不着急,他倒要急起来了。”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问刘七爹道:“七爹,你久在真定府衙当差,看见过刘鞈的嘴脸,他着急起来,可是这副攒眉抓发、搓手顿足的样子?俺倒有幸看见过他。”说着,自己也模仿起刘鞈的样子,还一股劲儿地问:“七爹,刘鞈急起来,可是这个样子,你道像与不像?”
从赵杰对刘鞈的嘲笑中,马扩忽然看出来了,现在不是刘鞈着急不着急的问题,而是赵杰自己应该不应该着急的问题。现在形势转变得这样快,他理应着急起来了,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明他对时局还缺少正确的判断,这正是他们分歧之所在。他意有所悟,猝然发问道:“赵二哥,休管刘鞈怎样,你且道金人将于何时入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