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7/13页)
这支胜捷军自从成军以来,没有做过几件好事,没有打过一阵硬仗,后来索性变成一支专门为大官儿们服务的后勤部队。护送官员及其家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落荒逃难,在难民中间摆威风、逞英豪,已成为他们的专业。显然童贯本人进进出出也少不了他们的护卫。但奇怪的是,他们押送了这许多人员行李,目的地在哪里,问问这个不知道,问问那个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用手指往前一点,跟随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看来即使问到车队最前面一辆的护送兵,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到哪里去,取哪一条道儿走,只好去问童贯本人才知道。
进衙门不久,就看见童贯、宇文虚中、宋彦通等人从内衙出来,其余的想都已挤上车马。童贯、宇文虚中也是一副走上旅途的打扮,神色匆匆、指手画脚地,正在指挥什么。童贯一看见他们两个进来就高声嚷道:“你两个来得好!马廉访且回下处摒挡一下,即速来衙,随本使南行。受丹,你就留下来办理司内未了之事。今后就在安抚司衙内供职,毋庸去东京了。”
大官儿是健忘的,似乎根本不存在昨夜谈到的移司真定的问题。马扩问道:“马某今随宣抚,不知是东去真定,还是南下东京?”
“本使不是与你说了?”童贯瞪瞪眼,“你跟随本使南下东京!东面又待往哪里去?”
“宣抚昨夜答应过真定设司之事,莫非一夕之隔,又有变化了?”
“俺几时答应过真定设司之议?”童贯忽然两眼通红,青筋绽露,跳起来叫道,“宣抚司的大事是由俺做主,还是由你做主?这两河宣抚使是俺童贯做的,还是你马子充做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严重,显然他下面还有话,不吐不快,“你只为自己的家在保州,故而一心要移司真定,俺把宣抚司移过去了,却只为保你的一家老少?”
童贯明知道马扩的家虽在保州,过去难得回去一次探亲,去了也匆匆即回,不像司里其他的幕僚,大家约定了轮班探亲,一去就是数月。为了这个,童贯还表扬过马子充三过家门不入,有大禹之风。今天忽然把保州家小和真定移司两件不搭界的事情联系起来,这分明是幕僚们的杰作,昨夜亲信会议的结果,用以堵塞马扩的嘴,打消他真定设司之议。手段虽然毒辣,不过立论十分脆薄,马扩反手一击,就把它砸烂了。
“马某几番使辽使金,出生入死,何曾顾惜到一家老小?真要顾惜老小,早就把他们接到太原来了,今日就可随宣抚一起入京,远祸避害,何等自在!何必牵动宣抚司到真定去,干此笨事?宣抚可听到此刻大门外,攀附车辕,争夺坐骑,大哭小喊的,都是司里的眷属。”他把眼睛一转,就看到宋彦通、范讷两人促膝附耳,嘁嘁喳喳地谈得十分入港,“宋机宜,俺刚进来时看见你宝眷,被范郎中贤郎挥鞭赶下车来,哭得好不伤心,机宜何不出去照看一下?”
一句话顿时把范、宋两搭档拆开,宋彦通目露凶光,狠狠地看了“饭袋”一眼,“饭袋”又岂肯示弱,急忙申辩道:“夜来司里拨的一辆太平车给敝眷乘坐,如何宋机宜的宝眷又挤上去?想是他带的辎重多了,一辆车不够使,又去挤别人的车,此事如何行得?要请宣抚做主!”两个人凭空推想,争吵起来,霎时间就吵得不可开交。童贯喝一声把两个一齐斥退。
到底是谁顾惜家小,是谁私而妨公,这个问题不需要再说,童贯也已明白。连带东去还是南下,哪个更有利于国家和童贯本人的命运,这个问题也十分明白的了。当时童贯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坐到案几前提起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道手谕递给马扩,口中还说:“宣抚移司之事,待本使诣阙奏禀了官家再行办理。子充此刻先去真定,为本使预筹兵马及移司之事勿误。”
这遭手谕可能是宣抚使以他本人名义,盖上大印下发的最后一道命令。它明白委任马扩,“专往真定、中山府招置忠勇敢战军马,专一统制”。忠勇、敢战,在这里都是义军的代称。根据这道手谕,马扩总算取得收编真定、中山府一带义军的全权,刘鞈、王渊、李质都不能再掣他之肘。
这总算是一个意外的积极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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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与京师相距六七百里路,中间还隔开一条大河。从他“宣抚”之地逃回来的宣抚使童贯仅仅用了两昼夜多一些的时间就跑完全程,安返京师,这在官场上可算是一个创纪录的高速度。
这几天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他应接不暇。出亡前夕,已得知忻州、石岭关失守。他唯恐一夕之间,金兵已出现在太原周围,截断他南归之路,使他死为异乡之鬼。他急急忙忙地从太原逃出,路上得知三河战败的消息。初十夜到京师后,又听说郭药师挟持燕山一路文武长吏尽降斡离不、燕山沦陷的谣传。十二月十二日,他去面圣之际,把这些一股脑儿都包揽下来,一字不隐地面奏官家,然后建议官家速为应变之计。这时他采取的是“拖人落水”的方针,他自己已经“落水”了,把官家也拖下来,大家一起淹在水中,我失陷封疆,你放弃国都,彼此彼此,就不怕他板起面孔来“行遣发落”。平常凡是打了败仗,总要把消息隐匿起来,瞒过一天是一天,瞒过一时三刻也比马上让官家、让朝野通通知道为好。如今,在新的特殊场合中,童贯的做法恰恰与之相反,消息越坏越风凉。他还怕消息坏得不够,不足打动官家的恐惧心,成就他的拖人落水之计,不免又要捏造一些,加油添醋一番,例如说斡离不、粘罕受到命令,凡是城守一天后再投降的,进城后就要屠戮十分之一的居民,多则类推,守城七天以上,即使投降了,全城受屠,城主全家也要杀尽等,目的是要官家相信,除了他建议的出逃以外,再也无路可走。一直要到官家连连点头,叫他戒途先行,童贯才算大功告成。
不过这几天的警耗来得既快又狠,不用童贯花多少心思去加工复制,就足够打动官家的恐惧心,把他的三魂六魄,一个一个从腔子里摄走。
继石岭关失守以后,娄室的先锋军果然绕到太原以南,截断太原的后路,把它团团包围起来。接着粘罕亲统大军也到太原城下,一场大战正在酝酿。
太原以北的战争仍在继续中,金军围攻代州、忻州之间的崞县。无耻降敌的河东军统领李嗣本跑到崞县城下来招降守将代州西路都巡检使李翼。李翼大义凛然,怒斥叛徒后,又亲自弯弓搭矢,一箭把李嗣本射倒在地。接着与部将折可与等歃血为盟,彼此以忠义相勉,登城守御。这是金朝西路军开战以来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指挥攻城的大将银术可之子彀英猛攻一天不下,第二天换了娄室之子活女为指挥,城也没有攻下,最后银术可亲自出马,爬城而上,才把城门打开。李翼被俘后,回顾折可与道:“不可食前言,与公生死共处。”银术可还想以温言诱降,李翼裂眦戟手大骂:“不幸被你番狗俘虏,我岂是苟生之徒?”折可与也严词拒绝诱降,骂道:“我八叶世守之家,岂肯负国,败坏家声?尔等无知畜类,不如早早杀我。”在一阵殴击之后,两人都被杀害,死得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