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7/15页)

在亲王权贵之间,出了这样一个能够深谋远虑的自私者,并非简单的事情。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一个利害分明的彻底自私者也许会比一个糊里糊涂把国家全部利益都断送了还自认为“朕不负百姓”的皇帝有用。

康王等一行人是于十一月十六日出京的,事实上,斡离不、粘罕两支大军已先后于十二日、十四日渡过黄河了。当时,康王还未知道。他们从浚县的河津渡河,道经长垣时,听老百姓纷纷传说金军已两路渡河,斡离不大军从魏县渡河后已直趋京师。老百姓也打听到康王一行人要去北京大名府与斡离不议和。出于对皇子的爱护,他们笼住了康王的马头,不让他向前走。他们说:斡离不已离开北京直取东京,殿下去了,也是扑个空。不如留在这里,起兵攻打金人的后路。百姓都愿相随。

百姓对康王的缱绻之意是十分明显的,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康王以好言相慰道:“父老之意,俺都省得,只是长垣非用兵之地。昨日出京时,官家面谕磁州宗泽有兵一万五千人,披城立寨。俺即待到宗知州那里去,与他商议起兵之事。父老们在这里起了兵,续到磁州,听俺调拨可也。”

老百姓走散后,长垣的官吏们也来献起兵之策。康王脸色一沉道:“本藩受官家之命,前去金营与斡离不议和,未得朝旨,岂可擅自起兵,败坏祖宗法度。你等好糊涂!”

然后他关起房门来,斥责王云道:“王尚书,你一意主和,官家派你两番出使,乞求缓师,你回来说二太子要三镇,续后又说要以黄河为界,即可缓师不攻。朝廷都依你了,明旨割与,只求缓师。不想他又翻前议,挥大兵渡河,直趋京师。此事你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渡河之事,只听传闻,尚未知端的。”王云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即使有些少金军渡了河,二太子也必在北京府相待。殿下去了仍可与他面议缓师,不误朝廷之事。”

“两河之地,他自己已取了,你我前去,尚有何用?怕他不肯以礼相待。”

“二太子颙望殿下行旆。殿下去了,他必倒屣相迎,以礼接待。如今两河之地虽为他所占,尚有不少孤城,不明朝廷意向,犹在负隅顽抗。如今殿下赍去朝廷明旨,又以亲王之尊,谕令各城投降,他们自然听话,倘得两河一时敉平,殿下为二太子立下大功,二太子青眼相看,将来的好处不少。”

“俺贵为皇弟,爵尊亲王,二太子还会有什么好处加到俺头上?”

“议和不成,玉石俱焚,尚何有于亲王、皇弟?议和若成,大金朝必有赏赍,犹有胜于亲王、皇弟者,殿下岂可不三思?”

王云的话说得赤裸裸,其实不必他相劝,康王自己心中考虑的也正是那超过亲王、皇弟以上的尊荣。但他还不愿马上就向王云袒露心事。如果这样容易受他利诱,就会使他小看了自己。他的长兄渊圣就是吃了这个苦头,让大臣们牵着鼻子走路的。他此番出城,早就拿定主意,一定要重振纲纪,决不重蹈兄皇之覆辙。当下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挥手说:“王尚书你力主讲和,说是有利于你我,却不知道为害于宗社朝廷、生灵百姓者甚大。此去若遇斡离不,正要与他力争利权,岂可以他之利为利。你且回下处休息,明日仍依原议向磁州进发,如何行止,到时听俺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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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金人要“求”,对百姓要“骗”,对低级官员要“训”,对亲近的属吏也要防他“邀上”,这个年纪不到二十的亲王已经很懂得要用不同的态度来对付不同的对象。可是他到了磁州,却碰上一个无法对付的官儿。这个官儿就是年近七十,身体壮健得犹如一头牯牛、性格坚硬得犹如一块岩石的知磁州宗泽。他一经拿定主张,就用九头牯牛也拖他不回来。康王终于尝到他的滋味。

宗泽早已打听到康王一行人即将过境,先派了几百名兵卒,在中途迎接康王,护送来境。他自己率同所属文武官员、全城父老出城十里相迓,把他们一行人送入行馆安置。行馆布置得很有气派,供应华典,似乎早有准备。

康王一看这副派头儿,就认为宗泽是个巧于逢迎、趋势附炎的老官僚。对付这样的官员,要严格一点,他当场收下手本,不予接见,只让随行的中书舍人耿延禧、观察使高世则两人出去传话,说行馆中一草一木、一饮一食,莫非民脂民膏,公供张过盛,甚失殿下之意,传语知州,今后都要免了。

说得好冠冕的话,行馆供张,固然莫非民脂民膏,康王随身携带赠送给斡离不的礼物,用了十辆太平车才勉强装下,价值何止百万,难道这就不是民脂民膏?宗泽且不与他计较这句话,拦住耿、高二人,一定要求接见。

康王不得已出来相见,看见那么一大批人由宗泽率领着上前参见。行礼刚毕,康王就把刚才叫耿延禧传达的话,自己重说一遍,还说:“本藩道出磁州,过此一宿,明日即行,贵知州何必如此费事?”

宗泽不卑不亢地回答:“斡离不全军已发,东京城下,旦夕将有大战,殿下岂可一宿即行,自投虎口!宗某今日与合城父老前来求见,就为的要挽殿下之驾,在此小驻,建立帅府,起兵抗金,宗某麾下,有善战之士一万五千名,百姓义兵,远近声气相通,旬日之内,就可募集十万人,悉听殿下指挥。殿下舍此尚欲何往?”

即使语气婉转,他的语气还是带有威胁性的,至少康王是这样感觉的,不由心中大怒,但环顾形势,一时不便发作,只好委婉回答:他奉旨出来讲和,如有别图,要取得朝旨,才能定去留之计。

“殿下何得相欺?”宗泽快人快语,一句就戳穿他的谎话,“如今东京各城门都已紧闭,内外不通,殿下何由取得朝旨?不如从权起兵,为朝廷立大功。千万莫为左右小人所误!”

一句话触恼了副使王云,他立刻给宗泽加上一项罪名:“宗知州,你胆敢聚众要挟,阻拦藩驾,其要造反?”

“王尚书你莫要造反了?”宗泽立刻回敬,“你出入虏营,一进三镇,再送两河,如今还待把康王送与虏人,以取富贵,却不道国人容你不得。”

这时拥在行馆门口的老百姓都高声叫起来:“王云乃虏人细作!”“把他杀了,以绝内奸!”

康王一看势头不好,掉过头来,软语相求,请宗泽保护。

“百姓激于忠愤,岂敢对殿下放肆?只是此地空旷,保护难周,殿下既不喜行馆,今夜就随宗某去州衙歇了,明日再定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