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12/16页)

在每一处所既施粥,又发粮,这是考虑到受施者的方便,他本人以及跑得动路的家属一起吃了施粥还可以把救济粮带回家去让跑不动路的家属活命,省得他两处奔波。

简化手续,放宽尺度,尽量给受施者以方便,这是赈济所办事人员的主导思想。因为他们深知这一大帮受施者嗷嗷待哺,长期挣扎在生死之间,稍微一点的折腾、磨难就可以使他们惨遭灭顶之祸。一般施予者往往不肯花点心思去考虑这些微末小节,因为他们的主导思想是他已经给予受惠者如此深重的恩典,使他死里逃生,对这点小小的折腾、磨难难道还有意见?在人们的生活实践中,常常会碰到这种趾高气扬的施予者,如果他不幸成为一个受施者的话,人们自己的思想中也常会出现那种施予者的优越感,如果他碰巧也成为一个施予者的话。

赈济所的领导群有着这样难能可贵、与众不同的主导思想,这是很值得称道的,再加上邢倞、雷观、何老爹、吴铢、徐伟等人的组织管理能力。他们各司所事:雷观、吴铢管粮食进出,邢倞督理煮烧施粥,何老爹指挥现场,李师师、小藂等担当了相当于“文字机宜”的工作。丁特起无所事事,专门派往难民家庭中访疾问苦,陪他们一起掉眼泪。他们群策群力,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难民以外,还有一部分失去编制的溃兵游勇,他们有的属于西军,有的是张叔夜、刘鞈征募的京西、河北兵勇,被带到京师来,有的是京畿提刑秦元纠集的乌合之众,即所谓的“保甲兵”。秦元在城外遇敌,未经交手就逃之夭夭,一部分部队却溃而未散,在围城中没有人管领,流落街头。西兵和真定京西兵多数是追随刘延庆溃围不成被拦截在城内的,他们也无地可容,无处可食。吴革把他们统统收容起来,住在同文馆的空屋内,享受与难民们同样的救济粮食,都受到军法部勒。吴革本人也住在同文馆内,与他们一起吃救济粮,每以“忠义相黾勉”。“难兵”流离失所,深感亡国丧家之痛,对吴革的黾勉砥砺,特别容易接受。吴革很快就在这批难兵中间发展了可以推心置腹密议大计的盟友数百人。初步估计,已经组织起来、具有相当战斗力的战士有两三千人,多数是西兵,也有一部分真定军、京西军,眼前他们的主将张叔夜、刘鞈都在京师投闲,报国有心,并与吴革熟识,只要吴革振臂一呼,他们都会热烈响应。这是赋济所的武装骨干。吴革要实行军事突围,依靠的基本力量就是这些部队。

吴革除自己直接掌握这支队伍外,还派部分禁兵渗入部队,即以崔彦、崔广兄弟主管营务。崔氏兄弟也是西军出身,在泾原军中,曾当过杨可世亲兵营的小头目,直隶于吴革统率,参加过兰沟甸大战。第一次围城之役,种师道派吴革以铁骑二十人突入东京城内,这事曾轰动一时,崔彦就是二十名铁骑中的一人,他们亲如弟兄,关系不比凡常。如今其他十九铁骑在榆次一战中都随种师中战死了,崔彦硕果仅存,现在御骑马直当班直,公务在身,他的兄弟在禁军中却是个散员,行动比较自由,崔彦也只是隔天值班,一天有公事,一天闲着。吴革让崔氏弟兄管领这批“难兵”,是充分赏识他们的才能,每与密议军事大计,信任使用的程度还超过蒋宣、李福等人。

对“难兵”实行军事管理,对“难民”的工作也进行得井井有条,赈济所的领导群确是发挥了各人之所长,一心想把这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办好。即使这样,仍然不能够指望它是个管理良好、秩序井然、行动起来万众一心的坚强集体,特别当施粥和发放救济粮时,混乱、纷争、吵架、打架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如前所述,领食救济粮的本身就是一种脱离生活常轨的活动,被救济者并非怀着感恩图报的心理,而是怀着他们在人生奋斗中已经落到这样的一步,仅仅比求乞好一点,或者甚至比求乞还不如的阴暗心理,带着怨恨、自卑的情绪来到这里。他们对主管人员苦心孤诣的安排,给予他们的种种方便很少体会,相反地,倒是对于一些自认为有损他们自尊心的行政措施感到非常屈辱。他们动不动就闹起来,实际上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对自身受到不公平待遇的非正式的抗议。凡是用发泄的形式来代替抗议的,往往不问他们选择的抗议的对象、时间、地点和方式是否正确,而只求痛快一下。

难民们还包括许多难兵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理来到赈济所接受施予的。

9

闰十一月二十九渊圣出幸虏营,这是紧张的重要的一天,但在这个消息传开以前,赈济所三大处还是照常发救济粮,照常施粥,一切都像平常一样。赈济所是东京城里的世外桃源,不管外面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事情,这里还是雷打不动,一切照常。

不过东京城是一座敏感的城市,东京人是一种特殊敏感的政治动物,即使难民们对于饥饿以外的神经感觉都比较迟钝,却绝不是麻木不仁。

昨天朝廷颁发煌煌圣旨,宣布仁孝的渊圣皇帝将代太上皇出幸青城大金军营,商量和议之事,“咨尔群庶,咸体朕意,切务安静,无致惊扰,恐或误事”。由于黄昏时发生的意外事故,这道朝旨没有在通衢大街上张贴,老百姓知者甚少,但是那“事故”,大多数难民以及全部难兵都知道了。如果难民们来到赈济所以前还来不及听到详细的消息,那么,在排队的一会儿工夫中,他们有充分的机会听到许多人转述这一基本事件以及派生出来的许多不同的版本。人们议论纷纷地谈到此事,还夹杂许多耸人听闻、光怪陆离的异闻传说,有人说,东京城里口碑最恶、人人切齿痛恨的二王——主管殿前司公事王宗濋和吏部兼户部尚书王时雍——在这场宫廷军事政变中被忠义的禁军官斩了首,尸首剁成几块,喂宫外的狗子吃了。

“何止二王?”有人补充道,“侍卫军巧设香饵,把朝廷的权奸、卖国贼一网打尽,开封尹徐秉哲,大将左言、范琼,内侍张迪、邓珪以及到金营去讲和的枢密使冯澥,学士谢克家都被禁兵杀了。连济王赵栩也在乱军中受伤,幸得银枪手李福把他力救下来。”

“你们省得什么?左言、范琼只是两条供使唤的狗,斩了他们不过小事一段。射人射马,擒贼擒王,连那红萝卜头子何相公也还算不上是权奸的头子,那真正卖国求荣的权相要数太宰张邦昌第一,他昨天刚从金营回来,就被禁军们乱刀斩死,这才叫老天爷有眼,报应昭彰,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