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10/14页)

不过也还有一说,今日上苍假王、徐之手籍没五家,明日也必假手他人来收拾这些鼠辈,天道好还,天理昭彰,东京的舆论界永远相信天道是公正的。他们怎么没有想到,发动这次抄家的还不止是王、徐之辈,背后还有指使者。破了几十、几百、几千家的王高徐余之徒理应加以籍没,破了一个国家的指使者难道不应受到更大的惩罚?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莫非天道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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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了二王三高之家,“根刮”他们的库藏、窖藏、大锅子里的和私房小伙的全部家财,捧着黄澄澄的几千两黄金和金器,几十万两银锭和银器以及难以估计的珍宝细软,要用许多大车来拉的绸缎绫帛,王时雍、徐秉哲带着将军凯旋的得意劲儿,亲自押送到都堂来见萧庆领赏。

十分贼赃,九分归公,一分作为赏金。所谓什一之赏,这个办法天下通行,即使在那蛮夷之邦的大金想来也不会例外。

事情出乎意料,萧庆虽然照单全收了高王五家之物,赏给经手人的并非什一之赏而是一顿夹头夹脑的臭骂。

京师豪贵之室,何啻数百千家,单单抄了这五六家,算得什么功劳?你们可算算城下驻屯的大军有多少,目前源源不绝从燕京开到两河地区,前去接管各城池的大军又有多少,这些军队一天要多少开销,抄了这几家,可够大军十天八天的花销?国相太子早已有话,城破了二十多天,所征之数尚不及预定的百分之一,难道叫军士喝西北风过日子?国相的话,尤其严峻,昨日他当场发话,要俺说与你们听:“王时雍、徐秉哲都是我朝豕养犬畜之人,日夜营营,所司何事?如不尽心报效,就把他们拉去‘敲’了,还怕无人为我朝当差?你倒看看这大大小小的使臣任用数十百人,就派不出一两个人当什么狗养的户部侍郎、开封尹?”

这“豕养犬畜”四个字,这“狗养的户部侍郎、开封尹”这句话究竟是粘罕的原话还是萧庆的意度之词,还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都无法对证,因为受骂者绝对不可能跑到粘罕处去对质一下。他们平常来见萧庆,还要打听萧庆有没有空,愿不愿意接见他们,还要承望他的颜色说话行事,何况萧庆之上又有刘彦宗,刘彦宗之上才是斡离不、粘罕。

不过,是粘罕的原话也好,是萧庆的发明创造也好,总之,经过这段时期的接触,萧庆把他们这几根肚肠都摸透了。他深知他们这些人捧不起,骂得起。再严厉的话他们也忍受得住,如果稍加一点颜色,偶然给个笑脸看看,他们就要头重脚轻,翘起尾巴来。驾驭他们之道要恩威并施,以威为主,以恩为辅,两者的次序错不得。

当然,狗血喷头地狠斥一番以后,他也会下个转语缓和缓和空气。他说:“国相发怒,势如雷霆,当场就要你们好看。亏得俺横说竖说,替你们转圜,说宋朝之事难办,他们也有为难之处,非不忠于我。不如再给他们宽限数日,尽力去办,如有不效,国相再行发落不迟。国相总算答应了再给你们半个月的期限,必要如数征足。”

几句好话说过,萧庆又急转直下地威吓道:“你们二位可都听清楚了。今天是腊月十六,本月大尽,到了腊月三十,还不能全数征足,国相脾气难当,他再要发作一次,俺也无法在旁帮衬了。只怕到时你们吃不到一顿美酒佳肴的年夜饭,倒难免要吃一顿……”他指指自己的骷髅头,做出一个猛烈的“蒙霜特姑”的姿势,一掌就向他们的天灵盖上劈下来。

王、徐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又听到萧庆一声断喝道:“你们还不回去想办法应付,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地砖下不会长出银子来替你们交差。快走,快走!”

任何一个征服者都要从被征服者中间挑选出一部分代理人来帮助他们治理广大的被征服者。用通俗的话来说,征服者是主子,被征服者是奴隶,中间的代理人就是通常所说的奴才。这是历史的规律。奴才虽然也带着一个“奴”字,但究竟也是“才”,它非同小可,常常要起承上启下的作用。统治者的统治术是否高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怎样使用奴才,怎样对待奴才,要从奴才身上取得什么,他们给了奴才什么。

奴役奴隶是不花钱的生意经,使用奴才却要付出相当代价。历史上有许多统治者探讨过使用奴才的代价问题,而且总结出一套经验教训。不给,他们替你办事不带劲,给多了又会削减自己的利益。不恰当的多给和过于苛刻的少给、不给都会给统治者带来损失。

什一之佣,这个原则天下通行。金朝贵族高瞻远瞩的斡离不甚至愿意付出什二、什三之佣来建立较为长久稳固的统治体系。但这一点已受到会宁府的大贵族群的抵制。他们狃于宋金战争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事实,低估了宋朝方面潜在的抵抗力,认为没有必要拿出这么多的佣金去豢养这批对他们的作用不大,对他们的好处不明显的狗腿子,他们即使要用奴才也只想用第三流的奴才,只要有点狗腿子的本领即行。在墨守成规、熟谙政务的韩企先和雄才大略、手段高明的刘彦宗两个奴才之间,他们更看中前者。他们只愿意建立一个小小的代理机构来代替体制庞大、即使降服了仍具有敌体之尊的赵宋王朝,而且这个代理机构的生杀存亡之权要完全操在自己手中,随时可加以废止。

立大立小,用奴才用庸竖,这已构成大金皇帝与斡离不之间的矛盾,矛盾正在演变、发展、深化,迅速就要表面化。

目前已经出现的第一个明显的标志是斡离不患有目疾,长久未愈。所谓目疾也无非是结膜炎、红眼睛之类,无关宏旨,他却有意把它夸张了,通过宋朝正副宰相何、孙傅在太医院中挑选两名御医,又加上两名走江湖的眼科郎中都到刘家寺金营住下来为他治疾。据医生说他的目疾已治愈,但他戴着的眼罩犹未除去,眼罩未除,御医就不得回城。戴眼罩很不舒服,他为什么喜欢戴它?英雄作为,费人猜疑,莫非他故意示人以疾,莫非他用眼罩来掩盖其内心的不安?两者都有可能。实际上,近来军中之事他已管得很少,难得听到他说话,倒是粘罕十分活跃,到处高声嚷嚷,即使很高兴的时候发出笑声,远处听来也好像在怒骂。他的高声常常掩盖住斡离不偶然的闷雷般的低沉的发言。

第二个明显的标志是斡离不一向倚为左右手的刘彦宗近来态度有些变了,二人之间一定发生过别人不会知道的争论,原来被誉为鱼水般的关系,现在是鱼一直浮到水面来,似乎想跃出龙门,水也不那么欢迎这条鱼了。过去,二人之间常有的亲密夜谈,现在已很少见,倒是会宁府派来的人与他走动得十分频密,一谈就是一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