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13/14页)
那天王、徐向萧庆汇报了索马的成绩后,微及征到的军器还不太多。萧庆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缴纳军器的重要意义,要他们大事搜索。萧庆惯于用手势来发号施令,以弥补其难于达意的语言。有些手势简单,一目了然,有些手势复杂,不知所云,常使王、徐等人瞠目结舌,莫测深奥。让受役者陷于恍惚迷离之中,经常要惴惴然地去揣测奴役者高深的意图,唯恐猜错了受到惩罚,这也是一种高明的驾驭术。当下萧庆看他们不懂,又做了一次手势,两手握物,用大拇指、食指扳下什么来,在他脸上出现恼怒的表情,似乎谴责他们两个愚蠢,不解人意。
徐秉哲并不太愚蠢,他诚惶诚恐地想了一会儿就领悟出来,王时雍比较迟钝,不久也猜中了。原来萧庆的意思是说捕蟹者必须断其双螯才能捉到它,老百姓手里有了武器也好比是蟹的双螯,必须把它断了,才好生杀任意。
既然上面的意思要断其双螯,下面执行的自然要千方百计地斩断老百姓的双螯,搜出他们家藏的武器,一律交公,使他们一个个地都成为“没脚蟹”。这是执行上面的命令,也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从深处想一想,要防止老百姓的反噬,固然也有其他的办法,毕竟还是折去他们的双螯八脚来得简便省事。
想到老百姓的反噬倒扑,自然会联想起赈济所的一干人。他们早已打听到在那三处赈济所,特别在吴革居住所在的同文馆内还藏有几百匹战马和大量军器,若把赈济所的难民、难兵都装配起来,足足可以编成一支万人以上的大队伍,这才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单户独家藏些武器倒不怕它。他们向萧庆请示是否要派人去赈济所搜索,来它一个“连锅端”。
萧庆思索一下,又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要他们暂且从缓。他对赈济所的顾虑较大,对王、徐拥有的虾兵蟹将则十分蔑视。这个显然轩轾的表情显示了奴役者萧庆在统治上成熟的程度,火候未到,他不能轻率地对实力派动手。
接着金人把尚书省所藏的《大内图》,兵部职方司所藏《天下州府图》,四方馆所藏的《辽国图》《夏国图》等捆载而去。这原是意中之事,把这些重要的图籍搁置,直到此时才拿走,倒令人感到意外。其实萧庆进入都堂时已经把所有的图籍都集中一处,派专人看管。渊圣回銮时,五名护卫的铁骑跟着进入大内,他们除李县丞李三锡后来专管封桩库外,其余的也各有所司。这一名渤海人大普荣就拨来专司图籍的保管,不怕宋人破坏、转移。
进城以后,应该做些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在轻重缓急、大小取舍之间,金人大体上都有成议,像图籍这样重要的资料,他们当然不会遗漏。
然后挨到公私库存物资,大中商肆的商品存货,金器、银器、铜器、铁器、锡器,吃的、用的、穿的,成品、半成品以及一切原料,无一不要。新春开始,老百姓早已没有心情在黄连树下听戏——苦中作乐,开封府却仍有这个闲情逸致,下令照前年之例放灯挂彩,如有偷工减料,依军法从事。当时谣诼纷起,盛传到了落灯之夜,金人将把全部花灯以及观灯的人一并收去。男人充为匠役夫子,女人一律输作营妓。那几天,开封府为了讨好萧庆等几个金人,依靠横一个竖一个的“军法从事”,强迫商肆民户、道观寺院点起灯来,仍在冲要之处,搭上几座鳌山彩楼。只是有灯无人,街路上冷冷清清,绝少参观者。妇道人家更是绝迹,连皤然白发的八十老妪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东京人抱怨靖康元年过了个无灯的元宵节,如今灯倒是恢复了,他们的心里更苦。试看这大街小巷凡是有灯之处,就有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人经过,他们指指戳戳,胡言乱语,看到喜欢的花灯灯饰,摘下来就算自己的,不喜欢的也不放过,统统扯下来,放在地下践踏一顿。还用马鞭乱抽民户们紧紧关闭的门,威吓着要用火来烧他们,灯与人一齐遭殃。
唯一没有受到骚扰的地方是大相国寺。早几天住持僧守一,应斡离不之邀请,去刘家寺大营宣讲佛法,受到欢迎。斡离不邀他北行去会宁府为大金皇帝讲经说法。守一当场答应了,说要回寺治装。他不早不晚,不先不后,恰恰就在元宵之夕,沐浴坐化了,而且事先已经预告其死期和时辰。斡离不深为惊异,十六一早就派了一名大员率领二十一名随从前来扬蓝捧香诵佛,赐千缗以葬。
这名大员不肯在王时雍、徐秉哲面前吐露姓名,但看到他这副派头儿,再加上萧庆陪侍左右,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可以推想他的身份。可能他是进城来的品级最高的大员。从此王、徐也把他盯上了。一直到他离城以前,形影不离。
这位大员谢绝一切酒筵招待,也不肯到封桩库等肉厚膘肥的处所去转转,却要求到国子监去烧香礼拜先圣孔子,分明是个烧冷灶的朋友。
国子监就设在大相国寺以南、龙津桥以东,与太学、贡院鼎足而立,是宋朝的最高教育行政机构。这可真是一座冷灶,除了先师孔子的牌位以外,全部物资,只有一柜柜、一箱箱的古旧书籍。当时正处在“根刮”的高潮中,很少有什么东西不在金人网罗的范围以内,唯独这些古旧书籍无人问津。那位大员人弃我取,当时就与王、徐商量,要把这里的书籍统统搬去,王、徐自然没口子地称好,还讨好地提出把国子监中所有印书的木版一并搬去,那大员点头称善。
“真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王、徐二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这位大员虽不知姓名,看他派头儿,定比萧骷髅高出几级。说话行事,却又如此和颜悦色,不比萧骷髅动辄训斥,翻面无情。如果金朝大员,人人如此,吾属无忧矣!”
那大员问起司马温公的后人可有居住在东京的?
“司马温公乃陕州夏县人,久官洛阳,他的后人散居陕州、洛阳二处。嗣子司马康早年已死家乡,京中并无后裔。”徐秉哲职司京尹,似乎肚里有一整本开封的户籍册,应答如流。可是万宝全书缺只角,偏偏把要紧的一点忘了。那大员用不但语音、腔调而且在语法上也完全汉化了的语言提醒他道:“现任工部郎的司马朴,可是温公后人?他莫非也住在洛阳?”
官拜户部尚书,目下兼领吏部的王时雍曾与司马朴同僚,熟悉他的情况,急忙补充道:“工部郎司马朴乃温公之族孙,现在东城内第二条甜水巷桐树子韩家对门小宅中居住。徐大尹一时遗忘,失于应答。太师要召他来,派个干办去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