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7/8页)
失势的皇帝与过时的妓女混在一起,倒也门当户对。太上皇以赵元奴来代替他内心很不喜欢表面上又不得不加以尊重的太上皇后郑氏,心中感到满意。赵元奴自元宵抄家受辱于王宗濋后,身上的疮痍虽已平复,心头的创痕犹未愈合。王宗濋是当今的舅爷,是台面上的人物,她虽然痛恨他,却没法报复。她已受摈于子党,只好托庇于老子。凭着妓女的特殊敏感,她一眼就看到两宫之间的矛盾以及两种势力的消长。太上皇被逐出政治,其他的权力也都被削减了,但要保护一个妓女的力量还是有的,她甘愿进宫来受庇于太上皇。
就中只有郑皇后不大高兴。她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雍容华贵不露声色,内心中却是醋波翻腾。她通过已在内廷服役的老搭档张迪,张迪又通过很有权威性的内侍都知邓珪进谗于渊圣。渊圣明知道这是事实,但他确是仁孝宅心,想到太上皇已经失去皇位,失去一切,不让一个他中意的女人陪陪他,叫他如何度此长日?
他不愿再去伤太上皇之心,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半晌,又关照邓珪此事休得在外面声张,这等于是对这件事的默许。从此赵元奴与太上皇的往来算是过了明路,无人再可干涉,她就长期住在宫内,与太上皇厮伴。
可以用赵元奴的厮伴来代替郑皇后,在这段时期中,道君皇帝甚至也忘记了多时寻找不到确讯因而逐渐淡化了的李师师。过去的许多甜言蜜语,赌神罚咒,本来都作不得数,皇帝的爱情是靠不住的。他只不过是口头上的永恒情人。
此外他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艺术家。他虽然一生崇拜李后主,以李重光的后身来比拟自己而感到光荣。李后主失国后写了不少足以千古的篇什。太上皇失国后,也曾自夸说“吟诗约句千余”,但从镇江回京以后,他以
憏无聊为借口,实际是沉溺于对赵元奴的情欲中,没有心思再去写诗作画,他的艺术生涯基本结束了。
这一段家国丧乱、祸患频仍的生活本来可为他提供不少艺术素材。失之于政治的可以取偿于艺术,所谓“诗穷而后工”。可惜他贪图一点小小的欢乐,实际上是享受一点生活中仅存的余沥,把这段时间白白浪费掉了。从这点来说,他也比不上李后主。
这个太上皇性格上的特点是得意时步步进逼,不可一世,失意时步步后退,苟容自安。他可以适应一切为他安排的环境。没有皇帝可做,只要与赵元奴长此厮守,倒也过得下去。不过这种好日子也没有几天可过了,他自己心里未始不明白。
一个月前,徐秉哲带着一批人前来逼宫,勒索文物宝藏,同来的还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金方官员。他态度温和,对文物鉴赏相当内行,提出一些问题,说的都是行家话。
文物被劫,当然心痛,那一次他又对残酷的现实让了步,想出理由来为自己譬解,叫作“人之不存,物将焉附?”执着地爱一个人,爱一件物,要取得他(它)们、保卫他(它)们时不惜以身相扑,失去他(它)们时不惜以身相殉,要达到这样痴迷的程度,才可算是真正的爱。这原是傻子干的事。这个太上皇就是因为太聪明了,他才不肯干这样的傻事呢!
过了一个多月,王时雍、徐秉哲又来逼宫,这番同来的还有带着簇新头衔,叫作“京城四壁都弹压使”的范麻子范琼。这个头衔是萧庆任命的。并无皇帝谕旨,他说了就算数。它非同小可,京城四壁包括皇宫在内,有人不听指挥的,“都”在“弹压”之列,连太上皇也不例外。当时太上皇略有支吾,范琼瞪起眼睛,粗声宣布:“奉大金元帅府指挥,‘上皇以下,今日申时不出,即纵兵四面入来杀人。’左右们快动手。”他一声吆喝,禁兵一拥而上,不由太上皇、太上皇后分说一句,就把他们塞进两乘软轿,径送延福宫。那里是所有皇族集中关押的地方。
太上皇涕泪横流,软轿抬走时,他还屡屡回首看赵元奴有没有被他们一起劫走。
这一夜,太上皇在延福宫内当然不能成寝,他看到一批批王妃皇子皇孙公主陆续押送进来,通夜不绝。虽说都是骨肉之亲,其中有一半人他都不认识了。即使认识,遥遥相见,也不许说话,彼此唯有以目示意。对于他们,他都能做到不动心。唯独赵元奴的下落,使他十分悬念。那天晚晌,他居然下个手条:“谕开封尹徐秉哲及军使范琼等,赵元奴现在何处,着立即寻来,送延福宫,侍奉巾栉为要。”
宋徽宗的末路还比不上李后主。李后主北行前写了“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那样没出息的词句,毕竟还没有达到公然要一个妓女入宫侍寝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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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府限申时以前取到赵氏宗族的文字由范琼口头宣布,不仅使太上皇吓得魂飞魄散,就连王时雍、徐秉哲在一旁听了也吓了一大跳。原来他们视范琼为爪牙,一切都得听他们的指挥,没想到萧庆在发表他的官衔以前已将帅府文字先说与范琼,倚任范琼在他们之上,不禁发出一阵犹如在腌臭咸鱼缸里可以闻到的那股酸气。这时才想到萧庆说过要范琼干一件出色的事,指的正是这一件。
由于金人的破格提升,范琼一朝权在手,就把开封府、殿前司两套机构都抓在自己手里,现在不是他听王、徐指挥,倒是徐秉哲、余大均、左言等人要听他的使唤了。
休说范琼气浮心粗,是个大老粗,他是兵油子出身,结交过各式各样的人物,有一定的心机,干起事情来也有自己的打算。元帅府的文字是限次日申时前完成任务,执行时他提前了十二个时辰,就利用这一天时间,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突击行动,把宫外宫内,自太上皇以下的赵氏宗族两三千人全部拘捕到案。
曾在河北路任“走马承受公事”的大内珰邓珪以传送泄露军事机密的蜡丸受知于斡离不,又以和议有功,经李邦彦、李棁推荐留在宫中,一直升到入内省都知,相当于宫廷内的大总管的地位。两宫人事,他无所不知。这时他为范琼提供了一张不但包括全部后妃皇子公主,还将宫内有名位职位的宫人罗列在内的详细名单。范琼大派用场。
宗正寺少卿周懿文早将最后修的《仙源类谱》献给萧庆,那里备载帝室皇子皇孙帝姬驸马的名字,连生下刚三个月的娃子也都列入。周懿文格外讨好,亲笔细字注明了在京宗室的邸府所在地、田产、房产、家中使用奴仆等项。萧庆交与范琼。范琼带了一支禁兵以及开封府全部缉捕使臣、差役,还有王时雍、徐秉哲向他推荐的许多“任用”官,自开封府少尹余大均以下王及之、胡思、王绍、洪刍、何昌言、颜博文、陈冲、朝散大夫张卿材、朝奉郎李彝等人都踊跃从命,分兵数十路进入宫廷和诸王驸马之家,根据这两份材料,按图索骥,把他们一个个拘捕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