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5/7页)

这个官场后进的颜歧,想是不太了解李纲的性格。李纲为人容易受愚,却不可受胁,可以智取,不可力敌。难道凭你颜歧的一封奏劾,他就知难而退?看来这个中丞比他的前任秦桧差得多了。秦桧绝不会干出这等冒冒失失的蠢事。

第二天李纲上朝就上疏揭发颜歧威胁之事。颜歧底稿中,有两句精彩的话:张邦昌为金人所喜,应增重其礼遇;李纲为金人所不喜,应置之闲地。李纲抓住这两句,就大声疾呼:“颜歧谓臣才不足以任宰相则可,谓为金人所恶,不当为相则不可。如赵氏之相,必得金人之所喜,自古卖国与人者,皆是忠臣矣!”他最后的一笔,笔锋直指赵构,“至于陛下,命相于金人所喜所恶之间,更望圣虑有以审处。”

“蠢货,蠢货!”赵构不由得在心中暗骂道,“此话怎堪写入奏章!如今李纲面责,叫朕如何回答?明日必免去他中丞之职。”

说话从来有心底话、台面话之分。两者严格分工,不可混淆。颜歧把它写入奏章,已犯人主之大忌,但赵构还可包容他,来个“留中不发”,想不到他竟愚蠢到这样的地步,自己跑去找李纲,直言相告,让李纲腾播奏疏之中,为天下及后世所笑,这等人如何还堪为御史中丞,不撤何待。

但是,赵构不喜欢的是颜歧说话的方式与场合,绝不是他说的内容。事实上,他做了三十五年皇帝,大部分时间选用的宰相,不仅为金人之所喜,为金人所认可,还受到约束,不许随便撤换。颜歧这句一语破的的蠢话,倒成为他终身奉行的圭臬。

但他安慰李纲的话比颜歧聪明得多了。他说:“歧尝有此言,朕告之以如朕之立,恐也非金人之所喜者。歧无辞以退,此不足恤。”

李纲又一次受愚于赵构的甜言蜜语,相信他确是有为之君,当天晚上,拜手沐浴,恭楷誊录,第二天一早就上《议当前大政十事》札子,大要是议恢复、议迁都等国家大计。其中议僭逆、议伪命两条,坚决要求惩罚张邦昌、王时雍等。赵构还想包庇一下,借口执政中有与卿议论不同者,更俟款曲商量。古代的商量与后代的考虑是同义词,商量上面加上款曲一个副词,也好像考虑上面加一个慎重一样,这一商量、考虑就不知何年何月可以得出结论了,实际上都是缓兵之计。李纲却不容官家拖延,理直气壮地回奏:执政中如有与臣议论不同者,乞降旨宣诏,臣得与之廷辩。如臣理屈,岂敢复言。然后在金殿泣拜道:“臣不可与张邦昌同时,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罢臣,勿以为相,无不可者。”

汪、黄之徒只敢在暗中施行其鬼蜮伎俩,却不敢在白日皎皎之下,与李纲正面辩论,明剖是非。很显然,要利用张邦昌这条线索与金人沟通议和,这样一句话是上不了台面的。这一仗,他们被李纲打败了。赵构不得已被迫下旨张邦昌,责授昭化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

节度使在宋朝本是个有名无实的空衔,节度副使则专为有罪贬谪的官员而设,有罪贬谪,但仍给他一个相当高级的空衔,这是为他留个余地,为异日起复伏线。张邦昌犯的是叛国大罪,岂可只给予一般常规化的处分,分明是有人包庇,舆论哗然。李纲再次疏诤,赵构万不得已,只好下旨赐张邦昌自尽。但处死的公开罪名,并非叛逆篡国,而只是“敢居宫禁寝殿,奸私宫人”,这样一个小小的风流罪过,却非许多人意料所及。

法司部门推鞫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在福宁殿以莳果献邦昌,邦昌厚答之,遂以养女陈氏侍邦昌寝。正式公布张邦昌的全部罪状,如此而已。这个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当然就是徽宗的外室彭氏,或称其夫姓聂氏,李氏云云是张邦昌给她改的姓,以避人耳目。奇怪的彭氏本无名位,就靠这一点才得逃过金人的几次清宫。现在这个夫人的位号,显然是张邦昌封的。堂堂的宋朝司法部门,居然在李氏头上冠以伪封的夫人,这等于承认了张邦昌的封号是有效的,也等于承认张邦昌的政权是合法的。法司勘得张邦昌退位出宫时,舍不得离开陈氏,用调包之计,以一个亲随的女使与陈氏互换,把她带入府邸。李氏送他们出内东门时,有“指斥乘舆”之语,乘舆是皇帝的代名词,这个乘舆指前任的徽、钦二帝,还是现任的赵构已不得而知,但李氏敢于指斥皇帝,一定是张邦昌在李氏面前发过牢骚。法司根据推理,捃拾罪名,定张邦昌的死罪,但“指斥乘舆”这条罪名在公布的罪状中也删去了。

李氏另案处理,决脊三十发配军士为妻,陈氏想必同科处刑。

张邦昌一案,朝廷避重就轻,不敢明正典刑,处以叛国的大罪,这显然因为张邦昌乃金人所立,宣布他的叛国罪,就会开罪金人,用心良苦。这样一来,王时雍、徐秉哲以及许多作恶多端、东京人切齿痛恨的任用官洪刍、何昌言、王及之等人也得援例比附,只论他们与宫人饮酒唱曲、贪污偷窃几斤废铜烂铁等小罪,送远外小州编管。有人向赵构指出,王时雍、徐秉哲、范琼仗金人之势,胁迫太上皇、渊圣及宫眷等出宫赴敌,肆恶万端,陛下应念父兄之大仇,立予处决。赵构唯唯,可能他心里想的是,倘非王、徐等逼迫二圣及太子出城,他今天岂坐得上皇帝之位。他们乃他的大功臣,而非罪臣,他感恩之不暇,怎忍处他们以死刑。

其实王、徐充军还是吃亏的,拥有兵权的范琼这时仍保持伪楚授给他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官衔,出入呵道,耀武扬威,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李纲大政十议,正词崭崭,汪、黄辈不敢正面反对,大部分都让官家与他去“款曲商量”,不得已要执行的,也变成一纸空文。例如僭逆伪命两议,算是雷厉风行地执行的,结果还是如此。人们看到李纲的宰相做不长了。

不久,汪伯彦回任枢密使,黄潜善回任尚书右仆射,名义上又都成为执政大臣,他们立刻发动台谏,抨击李纲,给他加上杜绝言路、独擅朝政、士夫侧立不敢仰视、买马扰民、招兵虐民、擅易诏令、巧庇姻亲等罪名。赵构照单全收,一道制书中,全部开列了李纲上述的罪名,解除他宰相之职。

李纲为相前后七十五天,只是作为朝廷搪塞舆论摆摆样子的点缀品。等到黄、汪重新站稳脚跟,就把这枚眼中钉拔除了,俟机还要拔另外的一枚——宗泽。不过拥有兵权的宗泽却像钉上又长着几根刺,拔起来没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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