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官僚政治的复兴与察举制的关系(第6/7页)

又策曰:吴蜀恃险,今既荡平。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趑睢,屡作妖寇。岂蜀人敦朴,易可化诱;吴人轻锐,难安易动乎?今将欲绥靖新附,何以为先?对曰:臣闻汉末分崩,英雄鼎峙,蜀栖岷陇,吴据江表。至大晋龙兴,应期受命,文皇运筹,安乐顺轨,圣上潜谋,归命向化。蜀染化日久,风教遂成;吴始初附,未改其化。非为蜀人敦悫而吴人易动也。然殊俗远境,风土不同,吴阻长江,旧俗轻悍。所安之计,当先筹其人士,使云翔阊阖;进其贤才,待以异礼,明选牧伯,致以威风,轻其赋敛,将顺咸悦;可以永保无穷,长为人臣者也。

晋武帝所问,是一敏感而重大的问题;而作为“亡国之余”的吴人华谭,所对亦极精明机警。这次对策与政治的关系之密切,自不待言。

南北朝之秀才对策,则已大为不同,连君主问策,亦“浮言”满篇了。兹录《文选》卷三六《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之第一问以供参考:

问秀才高第明经:朕闻神灵文思之君,聪明圣德之后,体道而不居,见善如不及。是以崆峒有顺风之请,华封致乘云之拜。或扬旌求士,或设 待贤,用能敷化一时,余烈千古。朕夤奏天命,恭惟永图,审听高居,载怀祗惧。虽言事必史,而象阙未箴。寤寐嘉猷,延伫忠实。子大夫选名升学,利用宾王,懋陈三道之要,以光四科之首。盐梅之和,属有望焉。

其文骈四俪六,典雅精巧。君主所问如此,秀才之对,自然也近乎此类了。又《北齐书·樊逊传》载有其举秀才所对之五策,兹录其第四策以供参考:

又问刑罚宽猛。逊对曰:

臣闻惟王建国,刑以助礼,犹寒暑之赞阴阳,山川之通天地。爰自末叶,法令稍滋。秦篆无以穷书,楚竹不能尽载。有司因此,开以二门,高下在心,寒热随意。《周官》三典,弃之若吹毛:《汉律》九章,违之如覆手。遂使长平狱气,得酒而后消;东海孝妇,因灾而方雪。诏书挂壁,有善而莫遵;奸吏到门,无求而不可。皆由上失其道,民不见德;而议者守迷,不寻其本。钟繇、王朗追怨张苍,祖纳、梅陶共尤文帝。便谓化尸起偃,在复肉刑;致治兴邦,无关周礼。伏惟陛下昧旦坐朝,留心政术,明罚以纠诸侯,申恩以孩百姓。黄旗紫盖,已绝东南;白车素马,将降轵道。若复峻典深文,臣实未悟。何则?人肖天地,俱禀阴阳,安则愿存,扰则图死。故王者之治,务先礼乐,如有未从,刑书乃用。宽猛兼设,水火俱陈,未有专任商、韩而能长久。昔秦归士会,晋盗来奔;舜举皋陶,不仁自远,但令释之、定国迭作理官,龚遂、文翁继为郡守,科间律令,一此宪章,欣闻汲黯之言,泣断昭平之罪,则天下自治,大道公行,乳兽含牙,苍鹰垂翅,楚王钱府,不复须封,汉狱冤囚,自然蒙理。后服之徒,既承风而慕化;有截之内,皆蹈德而咏仁。号以成康,何难之有。

五百余字一段对策,不过说了一个“刑以助礼”的道理,却几乎句句用典,极雕琢藻饰之能事,策题虽关乎政务,答策则全在显示文采。无论主考者还是应试人,显然都不是把它作为政论来看待的。

知识群体的动态,一直是影响王朝选官的重要因素。中古士族政治形成之后,王朝不得不保障其入仕特权。而士族的素质和兴趣在于文学,王朝也就无法绳之以吏事,所以秀才对策便不能不为文学之风所浸染。后来门第限制虽已打破,然而士风已成积习,秀才科重文采的传统,已有不可移易之势。

在周隋之军功官僚集团看来,文学不仅与其素质不合,而且与其关注的吏治成功与吏能选拔无关。在士族政治已成过去之时,统治者认为没有必要屈从旧例。在西魏宇文泰时,就已下令禁止文辞浮华了。但基于托古改制方针,他用以对抗浮华的,却是《尚书》那种佶屈聱牙的文体,不伦不类,反成笑柄。隋初君主继续厉禁文辞浮华。《隋书·文学传序》:“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斫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这不仅仅是文风问题。《隋书·李谔传》记其于隋文帝时因“属文之家,体尚轻薄”而上书,指出魏晋江左“竞骋文华,遂成风俗”,“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途既开,爱尚之情愈笃”,“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时至隋代其弊未革,“外州远县,仍踵敝风,选吏举人,未遵典则”。进一步说,汉末尊名士,两晋重玄言,南北朝尚文章,这影响于王朝选官,便是知识分子的人格品行与文化成就标准,与行政文官规范的冲突,所谓“构无用以为用也”。

《隋书·柳庄传》记苏威之语:

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无学业。

可知周隋统治者,已深深意识到“学业”与“世务”的脱节。在南朝士族政治下,“有学业者”为雅士,多出士族显贵;“习时务者”为俗吏,多出恩幸吏门。周隋官僚政治的代表者,在未能找到使“学业”与“世务”协调起来的更好办法之前,他们所能想到的,就是反士族风尚而行之,舍“学业”而独取“时务”,抑制“以文取人”,而回到汉代“以能取人”的旧例上去,以确保军政任务的完成。

在吏能与经术的关系上,也存在着同样问题。《周书·儒林传》“史臣曰”:

近代守一经之儒,多暗于时务,故有贫且贱之耻……近代之政,先法令而后经术。其沉默孤微者,亦笃志于章句,以先王之道,饰腐儒之姿,达则不过侍讲训胄,穷则终于弊衣箪食。

又《隋书·儒林传序》:

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于刀笔。纵有学优入室,勤逾刺股,名高海内,擢第甲科,若命偶时来,未有望于青紫,或数将运舛,必委弃于草泽。

可见,那种徒能章句的“腐儒”一流,也处于沉沦之中。其原因,则在于王朝“先法令而后经术”、“咸取士于刀笔”,而轻视那种单纯学术性的儒术。当然儒术已为“君人之大道”,王朝在“尊儒重道”上往往还能够做出努力,而且制礼作乐及文化教育的任务,也还要依靠儒生完成,但即使如此,大多数儒生仍处于“弊衣箪食”的境地。按汉代儒生文吏并用,一取其“轨德立化”,一取其“优事理乱”,言德政教化则称举经术,言政事吏能则依倚文法。魏晋以来士族兴起,玄谈成风,强调经术反而意味着强调官僚政治了。而周隋间又有所变化,王朝不仅弃玄谈、抑文学,甚至还有轻儒术而入于文法之倾向。事情往往如此:“矫枉”不能不“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