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7页)

这事一了,机灵的满基现在需要应对一个更加严重的局面,惠普尔医生通过翻译叫这一对新人到他那里去。满基和玉珍刚一抬脚,就得从原住民队伍中穿过去,而原住民对满基的憎恶比客家人更甚。1693年,那个胆大包天、竟敢跟客家姑娘结婚的本地原住民后来遭受了什么样的厄运,他们同样烂熟于心。大伙纷纷躲开满基,仿佛他身上发出了恶臭,然而满基经过这伙人身边时,对这些债主说:“昨天夜里,赢大钱了。很多钱,给你们的。”一听这话,人们的怒火便弱了三分。

他来到惠普尔医生跟前时,只听得美国人说:“我们得问问船长,看他愿不愿意多带一个乘客。要是他说可以,你就得替你女人把船费付了。”

他派了个水手去找船长。一会儿工夫,一个铁塔似的美国大汉便赫然出现了。这人七十多岁,一身腱子肉,脑袋上扣着一顶海员帽。他的眼神精光四射,虎虎生气,盯着要上船的男人,那神态就好像跟他们人人都有深仇大恨似的。美国大汉一把推开人群,跨着大步从他们中间穿过,来到惠普尔身边,问道:“有什么事吗,约翰?”

“霍克斯沃斯船长,”文质彬彬、花白头发的美国科学家开口说,“有个男人想把他老婆带上船。”

“你愿意付五块美金的船费吗?”霍克斯沃斯问。

“愿意。我会从那个男人那儿拿到这笔钱。”

“那就简单了。”船长粗声粗气地说,“她可以上船。”

惠普尔把这个消息一说,满基喜得眉开眼笑,他对翻译说:“一个男人可不想把老婆丢在澳门。”惠普尔看他如此重情重义,不禁感动起来,问霍克斯沃斯船长:“他们睡在哪儿?”

“睡在货舱里!”霍克斯沃斯厉声说,他对惠普尔连这种问题都要问,多少感到有些惊讶,“你以为他们睡在哪儿?”

“我还以为,”惠普尔说,“既然就她一个女人,和三百个男人……”

“睡在货舱里!”霍克斯沃斯嚷道。接着,他对那些根本听不懂他说话的华人吼道:“这艘船起锚的时候,我不想看见任何该死的华人,除非他们全给锁在货舱里。我警告你们!”

“拉斐尔,”惠普尔又说,“我们单说这一对夫妇,难道他们就不能……”

霍克斯沃斯船长立刻转过身去,伸出长长的食指点着他的传教士朋友,没好气地说:“他们就待在货舱里。我怎么知道这个下流坯不是个海盗?你怎么知道他真的结婚了?除非锁在底下货舱里,否则这船上任何地方绝对不准出现拖着猪尾巴的华人。”

惠普尔医生很不情愿地跟满基解释,如果他非要带着老婆上船,他就得跟另外那两百九十九个男人挤在一间货舱里,可满基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惊讶,这让惠普尔医生感到迷惑不解,可霍克斯沃斯却说:“这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活得就跟动物一样。”

这群中国人登上“迦太基人”号的时刻终于来了。轮船在澳门港停靠,穿着漂亮制服的葡萄牙官员在轮船跳板各自就位,逐一检查乘客们的号码,而不是查看他们的姓名。广东翻译说了声再见,那三百个中国男人,连同那唯一一个女人便分成了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两伙。他们无依无靠、互相仇视。他们谁也没法和掌管轮船的那群美国人沟通,唯有满基能在两个队伍中沟通自如。可他们顾不上自己的危险处境。有生以来头一遭登上这艘桅杆上飘扬着蓝色H&H旗帜的双桅帆船,大家激动万分。第一个登上跳板的中国人一望见面前的壮阔海洋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再加上有个水手抓起他那些微不足道的行李,要堆在船尾,他更是着了慌。这个本地原住民追着自己的宝贝行李寸步不离,却被霍克斯沃斯船长拦住了。船长揪住他脑后的大辫子,使他原地打了个旋,又用力踹了一脚,那人“扑通”一声绊倒在甲板上。“到下面货舱去,你这个支那蠢货!”霍克斯沃斯怒吼着,本地人听不明白,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于是船长又给了他一脚。于是那华工便连滚带爬地朝顶部敞开的货舱逃去,他在梯子上踏了个空,倒栽葱摔进了十四英尺下黑洞洞的船舱里。

剩下的华人劳工们立刻紧张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迅速转过身来,抓住一个换缆绳用的桩子,向正往跳板上爬的男人们气势汹汹地逼近了三步。船长用那些人根本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几句粗话,然后一把拉起下一个原住民的胳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朝梯子的那边搡过去。这样一来,那华工终于弄清楚,原来人家是要他往下爬。大个子美国船长吼道:“这条船上谁也别找麻烦!”说完,他恶狠狠地挥动那根换缆桩,与此同时,未来的种植园苦力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在黑洞洞的货舱里。

华人劳工们边往下爬,边朝故土投去了最后一瞥。一种无可抚慰的悲痛击中了他们。对于华人来说,最悲凉的莫过于背井离乡。有些人预感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辽阔的华夏大地了。无论帝国待他们如何薄情,可究竟是故土。这圣洁的故乡,脚踏泥土大地,头顶神之居所,那连绵的平原,开春的稻谷地,壮美的群山,那野性难驯、凶猛狂暴的河流。这片故土教人热爱,教人留恋,在每一个狠心弃之远走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小村庄,那里的祖宗祠堂等待着他衣锦还乡。

轮到玉珍走进货舱了,就在她进去之前,有个老成厚道的本地原住民爬出来向霍克斯沃斯船长报告说,头一个被扔到船里的人脚踝跌断了,当那不忍让同伴受难的好人来到甲板上时,霍克斯沃斯船长却大发雷霆,抄起手头的换缆桩就给了对方一棒,那人后背吃痛,跌倒回货舱里,被同伴们接住了。

“你们这些见鬼的支那海盗,不许到我的甲板上来!”船长阴沉沉地吼道。

玉珍最后一个爬下舷梯,她正要下去时,看见惠普尔医生冲她微微一笑,霍克斯沃斯船长用手里的换缆桩朝她一指。玉珍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最后看了一眼华夏大地,她想起这里的中国人是如何残害了她的双亲,想起饥饿难耐的日日夜夜,想起绑匪们留下的伤痛。她愿意跟这个国家彻底了断。玉珍只是个女人,在宗祠里无名无分,除了被叔父逼迫、当牛做马的惨痛记忆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把她跟这里的山山水水联系在一起了,因此,在她望了这最后一眼的时候,玉珍对自己说:“别了,罪孽的国家。我与你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