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我永远也不离开拉海纳。”老人执拗地说,“杰露莎在这里,玛拉玛也在这里,我离不开她们。我的教会在这里,靠着我的指引走向上帝的所有人都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西提思’号……”
提起老旧的“西提思”号,艾伯纳忆起它曾给自己带来多少胜利的荣耀,又惹下了多少祸事,于是他的头脑又变成了一片混沌。随即,仿佛明白自己已经在这场对话中掉队了似的,艾伯纳伤感地说道:“我希望伊丽姬不久便会回来,我不想错过那天。”他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老友,表情跟三岁小孩儿一般得意,好像这么一说,人家便驳不倒他了。
惠普尔医生亲眼见过很多人心智湮灭,肉体消亡,因此,他对于老友的固执己见并没有显出烦扰之色。“艾伯纳,”他耐心地跟他讲道理,“经营种植园的年轻人非常坚决,他们不许你扰乱他们跟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
“那些耷拉着猪尾巴的异教徒搞崇拜偶像,约翰。我告诉你,我亲眼所见!”
“即使用最委婉的说法,华人也的确很难相处,艾伯纳兄弟。”约翰平静地附和道,“可你一旦砸坏他们的佛堂,就会生出完全不相干的事端来了。”
“约翰,这许多年来,你我同心同德,驱除群岛上的异教邪灵,要放在过去,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胜利果实被人家夺走。”
“艾伯纳兄弟,”医生接着分析,“华人的问题跟我们曾经面对过的夏威夷人的问题有所不同。”
艾伯纳的神志清楚了,他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老朋友,说:“有所不同?”
惠普尔医生发觉黑尔的眼神不再是直愣愣的了,他想赶快利用艾伯纳这来之不易的清醒意志,于是急匆匆地说:“华人的宗教十分古老,敬神仪式也十分不同。早在基督降生之前,佛儒二教便久已存在,随之衍生的伦理道德足以使人敬畏。不能把它与我们初来夏威夷时遇见的那些原始的邪教仪式混为一谈。况且,夏威夷人陷于蒙昧,须随着他人的引导才能寻到光明,然而早在马萨诸塞州还是一片荒蛮之地时,华人就已拥有了灿烂繁盛的文明,所以他们不像夏威夷人那样,需要我们去施与同样的精神教诲。现在,孩子们——其中也包括弥加和大卫——请我来跟你谈话,现在最让他们担心的,就是夏威夷人跟我们从来都不能真正融为一体,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生活在偏远地方。可华人正是我们需要的。我们的整个经济都得靠跟他们和谐共处才能发展。任何事情,只要有把华人从种植园赶走的风险,我们就绝不容忍。”惠普尔开口说话时并没料到最后一句竟成了胁迫,可它径自脱口而出了。
艾伯纳没听到对方的胁迫。老朋友这番长篇大论才说到一半,他便对其中要义看得一清二楚。听到最后,艾伯纳不禁目瞪口呆。岁月和财富竟能将一个起步时有名誉、有尊严的男人变得如此蛮横。跛脚的矮个子牧师打量着他的客人,目光中既有鄙夷也有怜悯,最终,他用耶利米和以西结一般的悲痛语气说:“亲爱的约翰,假使有朝一日你为了钱财,为了你的甘蔗园,来到茂宜岛对我说:‘摧毁夏威夷人的天神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他们并不在我们的田地里干活儿,但我们需要华人给我们挣钱,所以必须尊敬他们的邪灵’,我将视其为奇耻大辱。我耻于见到一个善良人的灵魂堕落至此,约翰。现在,我认为你最好回到船上去,回火奴鲁鲁吧。”
谈话急转直下,惠普尔医生惊呆了,他又说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的儿子们说,如果你不……”
老迈的艾伯纳哆嗦着起身,仍然保持着些许威严,下了逐客令:“我不曾畏惧捕鲸船船长,也不曾畏惧暴乱的水手,我也不会畏惧我自己的儿子。这世上存在至善至美,约翰,也有大奸大恶。宇宙之大,既有我主上帝,也有异教邪神。至于有朝一日,善恶对决之时,我将为谁而战,我不曾有分秒犹疑。偶像崇拜就是偶像崇拜,倘若哪个基督徒抵不住诱惑,竟要从中牟利,那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将其摧毁。正如以西结告诫我们:‘主耶和华如此说,回头吧。离开你们的偶像,转脸莫从一切可憎的事。’此事我与你再无话可谈,约翰。你走后,我将为你祈祷,愿你能在有生之年重拾你初来时良善纯净的灵魂……你把它遗失在甘蔗地里了。”
小个子传教士背过身去,一瘸一拐地离开多年的老友,回到那座肮脏的小茅屋。惠普尔医生从背后赶来,还要与他理论:“艾伯纳,你非跟我回火奴鲁鲁不可。”传教士一言不发地推开惠普尔。惠普尔又追到艾伯纳聊度残年的破棚子门口,艾伯纳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惠普尔听到他跪在椅子前为“西提思”号上曾经的室友那堕落的灵魂祷告。
惠普尔医生回到火奴鲁鲁,对茂宜岛的管理者下令,让他们必须确保让艾伯纳远离佛堂。华人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外来侵扰,这件事至关重要。黑尔家的儿子定期往拉海纳寄钱,由种植园的管理者转交,以便确保父亲吃得到好东西,看得起好医生。
到了1868年,玉珍和整个夏威夷华人社区终于见识到了白人社会是何等古怪和无情。从火奴鲁鲁传来消息,说黑尔家的老父亲在茂宜岛上溘然长逝,身边连一个做伴照顾的人都没有。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玉珍跟她的客家朋友们聚在客家人商店里,而满基则蹲在原住民商店里,都是三句话不离这件骇人听闻的新鲜事。
两家店里的议论差不多。
“你是说,那些有钱的大人物让老爹穷死了?”
“没错。我就在那儿,人家在墓地里找到了他的尸体,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头在那儿干什么?”
“他去照料他老婆的墓,还有个夏威夷女人的墓。人估计是在傍晚死的,从夏威夷女人的坟头上摔下来,躺了一整夜。”
“你说他住在一间小破屋里?”
“你根本没法相信那屋子多么小、多么脏。”
“他的孩子们却在这里有那么大的宅子。你见过他孩子们的宅子吗?”
“没见过。是不是又豪华又漂亮?”
“李伦峰给他儿子弥加干活,他说弥加的房子在火奴鲁鲁也是首屈一指。老头的大女儿嫁到休利特家了,他们也特别有钱。二女儿嫁到惠普尔家,也有大宅子。二儿子也娶了惠普尔家的女儿,可有钱了。”
“老头有没有什么儿子孙子可以一起过日子的?”
“其中一家有两个孙子,剩下的分别有五个、五个和六个孙子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