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6页)
玉珍改变了兜售蔬菜的路线,离开通常的路线有几英里远,就为了观察那座巨大的夏威夷式房屋。最后她发现,那华人小男孩去上学,看上去挺机灵,人家只用一个夏威夷名字称呼他。有一次,她直接拖着凤梨来到那座房子的游廊上,试着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谈,但人家并不想买凤梨。玉珍试过了所有的法子,最后只得决定开诚布公地与阿皮科拉谈谈,可她刚要付诸行动,却本能地觉得这位大个子夏威夷女人会同情那位一直养活着那孩子的同胞,而不是同情孩子的亲妈。再往深里说,玉珍觉得基莫倒是愿意帮忙,基莫总觉得自己除了打听消息之外什么也干不来。于是玉珍把光着膀子的大个子男人拉到一边说:“打听打听那些是什么人。”
“用不着打听,”基莫简单地说,“那是克罗罗・卡纳克阿总督的房子。”
“打听那个伯爷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好吧。”基莫嘟囔着,他往弹子房走去,没过多久就回来说:“有一天,总督在码头上,一艘船开过来,上面有个男婴,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孩子,于是总督说:‘我带走好了。’于是他就这么做了。”基莫耸耸肩,好像在说“简单吧?”说完,他突然明白了玉珍意欲何为,“那孩子是克罗罗家的!”他警告说,“他喂他吃喝,他把他养大。”
“可他是伯爷,”玉珍反驳道,“他是我的。”
“当然没错!”基莫赞同,“他是你生的儿子,但是他属于总督。”
玉珍耐心地分析着,试图动之以情:“我并没有把孩子送给总督。我把那孩子送给你,帮我抚养,直到我回家。”
“但是谁来养孩子有什么区别?”基莫回敬道,“那孩子有家,有爱他的父母。还有人陪他玩,吃的也足够。有什么区别?”
“我想让他长大后成个华人。”玉珍争辩道,由于紧张而吼了起来。
“我不明白。”基莫懒懒地说,“我小时候,我父亲总是收留两三个从船上逃下来的水手,藏在我们家的田地里。瑞典人、美国人、西班牙人,哪儿来的都一样。有时候,他们跟我的姐妹有了孩子,现在那些孩子都在哪儿?我不知道,我的姐妹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西班牙人还是夏威夷人?谁在乎这个?”
玉珍觉得自己跟基莫说不清楚,明知不妥,还是把阿皮科拉也拉了进来,正如她怀疑的一样,大个子夏威夷女人本能地站在了男孩的夏威夷母亲那边。
“你必须想想总督的妻子现在有多爱那孩子。”阿皮科拉说。
“但是她自己有六个孩子!”玉珍绝望地吼道。
“他们不全是她自己的!”阿皮科拉得胜似的说,“有些是人家扔在大街上的,有一个我知道是从茂宜岛捡来的。”
“我要把我儿子要回来。”玉珍固执地说。
“伯爷!”阿皮科拉警告她,“他不再是你的儿子了。”
玉珍不明智地说:“那,另外四个儿子也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阿皮科拉柔声说:“不是啦,伯爷,他们不光是你的儿子,他们也是我的儿子。”她没有足够的词汇来讲清楚夏威夷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是多么松散,儿子不是由血缘决定,而是由爱来决定的。从来不曾有哪个孩子被人遗弃。有些最感人的夏威夷故事,讲的就是些农妇听到被阿里义扔在海边的女婴的哭泣声,便救了那孩子,并视如己出,战争来临了,或者发生了什么其他大事,女婴长成了绝世美人。这种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发生。阿皮科拉没有能力把这些都讲给伯爷朋友,但是她补充道:“在你所见过的所有夏威夷家庭里,总有一个孩子是哪里捡来的。一位朋友把孩子送给了那户人家,就是这样。”
顽固的玉珍还是重复着她的问题:“那我的儿子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不光是你的儿子。”大个子阿皮科拉也重复道。在小个子中国女人的心目中,客家人的家庭观念根深蒂固,而她的大个子夏威夷朋友是在一种更加柔和的亲情传统中成长起来的。玉珍瞪着阿皮科拉,两个女人都将自己族群的标准视为唯一,谁也不肯让步,但像往常一样,大个子夏威夷女人首先提出和解:“当然,伯爷,咱们两个当妈的,有四个儿子也够了。”大个子女人很有说服力,连玉珍也放弃了刚才提出的想法。她觉得正是因为如此,夏威夷族群才慢慢濒临绝种,华人才人丁兴旺。她没法不承认,自己儿子那四张快乐的脸庞就是爱的明证。即使儿子们游离在夏威夷的亲情和华人家庭责任的中间地带,他们毕竟也在茁壮成长着。于是玉珍由着阿皮科拉把她拉进怀里,由着她珍爱,仿佛自己是对方的女儿,而不是平辈的朋友。接着,大个子女人说:“既然咱们已经心平气和了,就一起去见见总督的妻子吧。”
阿皮科拉、基莫和伯爷镇定地沿着努乌阿努大街,向着布列塔尼亚大街走去,然后转向钻石头山,来到总督的大房子跟前。阿皮科拉柔声说:“我来说话。”接着,她仿佛是努乌阿努的芋头地派到布列塔尼亚大街法庭的特使一样,对总督的妻子解释道:“伯爷觉得你的老七是她的儿子。”
“可能是,”克罗罗总督的妻子很容易就相信了,“我丈夫是在船上找到他的。”
“伯爷想把他带回去。”阿皮科拉柔声说。
总督的妻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哭了起来,最后她静静地说:“我们把那孩子当作自己的。”
“看吧。”阿皮科拉说,结束了对话,因为已经无须再说。
但是玉珍才刚开始说:“我感激你为那孩子做的一切。他看上去很干净,很聪明。但他是我儿子,我想……”
“他在这儿过得很开心。”总督妻子说。
“他是我儿子。”玉珍还在挣扎。她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泡沫。她可以把它推到一边去,但是那堆泡沫总是回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三个大个子夏威夷人压在她身上,用爱扼住了她的脖子。
总督妻子又在说:“但是我们拿他当自己的儿子看。”
“如果我上法院,法官会怎么说?”玉珍威胁。
现在总督的妻子和阿皮科拉都哭了起来,总督妻子说:“没有必要弄到法官面前。阿皮科拉说你有四个儿子在身边。为什么不把第五个留给我?我们非常爱他。”
“他是我儿子。”玉珍固执地抗拒着,但是这句话对三个夏威夷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显然,这个人见人爱的男孩是什么人的儿子,这件事的很多方面都超出了这个瘦小的中国女人的理解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