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7页)
几分钟之内,高高的大教堂就化成了一把火炬。教堂的大钟沉入了地下室,在火焰中铮铮作响。那架著名的管风琴是从伦敦运来的,现在也被熔成了一块毫无价值的金属。彩色玻璃窗跌进烈焰中。教堂在早晨的大风中猛烈地燃烧着。很多曾为修建教堂贡献出自己辛勤积攒的小钱,或者出过劳力的人都聚在一起抹眼泪。但最重要的,并不是损失了教堂。教堂异乎寻常的高度使它成了山谷中吹下来的风的首要目标,就在人们聚在教堂门口哀叹时,在他们头顶高处,风还在撕裂很多火苗。大火若是在夜里燃起,那火星直冲向高高的黑色夜幕的景象就会像仙境一般壮观。但在可怕的白天,火苗冲天蹿起却没有任何美感,只有一片惨象。
火星加速冲上天空,穿过已经化为灰烬的地区,有几个火星徒然坠落在焦土上,但大多数火星向着城市腹地直冲而去,落在干燥的木头房顶上,在那儿又了引起大火,将唐人街损毁大半。从基督教堂伸出的两座尖塔,毫厘不爽地落在异教徒家园的头顶上。要是火奴鲁鲁的基督徒当初阴谋毁掉城里的每一座华人建筑,那么他们的使命已经以最有技巧的方式完成了,靠的就是从他们那座注定要毁灭的教堂迸发出的点点火星。
唐人街商业区的第一把火是九点四十分烧起来的。巨大的教堂尖塔逸出的火星落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民房上,点燃了最中心的那座。一群消防队员迅速将其包围,奋力扑救了一阵后终于将其扑灭。他们正在做这件事时,另一座尖塔又击中了一座多少有点特殊性质的房屋。这座房子的外圈是一座普通民房,开始燃烧起来时,周围所有的华人都开始四散奔逃,只剩下夏威夷消防队员孤身与大火奋战。
“回来!”一位中国老人用消防队员们听不懂的语言哭叫着,他抓住一个年轻华人喊道,“告诉他们,回来!”
一群大胆的华人朝着着火的房子跑去,抓住消防员的手把他们往回拖:“你们最好回来!”他们吼叫着。
消防员经过前夜的麻烦,十分惧怕这些华人,他们生怕这些东方人趁火爆发骚乱,于是把他们的奇怪行为理解为集体暴动,便停止了救火行动,以保护自己不受这些华人的侵害。这是万幸,因为他们刚一离开,那房子就爆炸了。一股金黄色的浓烟腾空而起,那座小房子一眨眼工夫就化为了乌有。消防员们总算弄明白了:华人小贩在这地方囤积了煤油。但是消防员们不知道,这次爆炸虽然可怕,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现在,废墟中突然蹿出几只炫目的爆竹,在城里炸裂。有些将火星喷向空中,其他的在街上转着圈,还有一些向着早晨的天空冲去,划过疯狂激烈的曲线,最后落在某座房子上,在那里熊熊燃烧,直到屋顶的木瓦也烧起来。那座棚子里不仅藏有煤油,还存着春节时的爆竹。
这座棚子一爆炸,任何拯救唐人街商业区的希望都消失殆尽了。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庞奇鲍尔山坡上的华人五内俱焚,他们在铁丝网后的难民营里挤成一团。他们看见巨大的火焰延烧的走势从一座煤油仓库烧到另一座。那些小棚子的爆炸持续了整整一天,将火焰抛向新的区域。火焰所到之处,迟早会遇见一堆爆竹,爆竹冲向天空,洒下大量火焰,似乎无一例外地偏偏落在那些没有着火的地方。唐人街覆亡的命运看来已经无可避免。那流浪的风刮个不停。到了正午时分,城市中心没有一座华人房屋能够幸免。
看到大势已去,华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在甘蔗园里拼命干了四十五年的老人们开始跑进着火的房子,想要抢救出一些他们比什么都更看中的家庭生活用品。很快,他们就出现在拥挤的街道上,推着手推车,或者挑着扁担,上面挂着的破烂对他们来说都是宝贝。没有人想到要拿毯子和食物出来,这些才是难民营急需的物资。
很快,从唐人街延伸出来的条条大街便挤满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穿着蓝袍子的赤脚老太婆,穿着汗衫的男人,拖着麻花辫的俊俏大闺女,还有圆脸蛋的小宝宝。从一间日本茶室跑出来两名艺伎,脸上搽着雪白的滑石粉,神色紧张地踮着脚尖,迈着小碎步,身上色彩鲜艳的和服在浓烟中摆来摆去。几个原住民老太婆拐着肥厚的脚掌跟在后面。留着大辫子的男人背出一堆堆货物,连拉货的牛马都自叹不如,而他们很快也背不动了。撤退路线很快就丢满了没人要的财物。有些穷惯了的家庭一边跑一边蹲下身子,捡起他们早就垂涎的值钱玩意儿,只是过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地丢掉,就跟原先的主人所做的一样。这情景叫人看了真是心酸。
这一天最悲惨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四散奔逃的华人身后是熊熊火焰和爆竹。他们纷纷从唐人街里冲出来,正撞上围得死死的冷漠的警察。警察们的工作毫无人情味可言,就是要把华人赶回到那饱受疫病折磨的地区。不管怎么说,并没有故意——警察局长后来发誓说,绝对没有故意——要把华人困在火海里的意思,当时只是用铁腕手段坚持要他们按照事先计划的路线撤离。撤离的目标并不是火奴鲁鲁没有染病的区域,而是铁丝网围着的难民营。那里有医生看护他们,防止爆发新的疫情。
“他们不让我们出去!”一个可怜的、痴呆呆的华人老太婆尖声叫起来,“他们要把我们烧死在他们点燃的房子里。”
她徒劳地冲过一名警察身边,但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她推回火海,那里有一条秩序井然的撤离路线,可她哪能找得到呢?
“他把我往火里推!”老太婆又尖叫起来,男人们惊魂已定,他们终于明白人家不会允许自己离开这片染病的区域。他们开始集中朝着警察冲过去。
“他们暴动了!”警察们喊叫着,在他们身后,白人志愿者从城里各处没有疫情的地方冲过来,手里拿着木棒、撬棍和枪支。
“回去!”他们喊道,“有一条安全路线!”
就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暴动似乎无法避免的时候,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开到了现场。几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手持枪支,沿着中国城各条撤退路线各就各位。“除非有我的命令,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开枪。”队长们说,士兵们踏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行进,最终肩并肩地跟警察站在一起。
对于困苦不堪的华人们来说,自己的爆竹刚刚轰炸过自己,士兵的到来更令他们忍无可忍。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任何试图逃离火海的人都会被击毙。双方语言不通是个巨大的障碍,没有人能解释士兵到来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疫情扩散。有一条路可以撤离中国城,通向安全的地方。可人们群情激愤,根本不可能找到这条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