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贾维斯碰巧是我家几位长辈的朋友,长辈们十分尊敬贾维斯,因为他是第一位公正的评价者,他为我们传教士的行为辩护,我读过他的著作,而且还是他的写作手稿,他所写的,先生,根本不能支持你的论点。”
学生们对这个跟谎言差不多的说法议论纷纷。接下来的好几个礼拜,“传教士”这个词在耶鲁大学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亚伯斯教授被这个年轻的挑衅者激怒了,他列举出了一大串反对传教士的学者的名字。这些学者猛烈地抨击教会,对无耻下流的、攫取落后国家土地的做法尽情地冷嘲热讽。年轻的反抗权威者听了全都热血沸腾,有好几个礼拜,那位教授占尽了上风,宿舍里不断响起那些著名的反对夏威夷传教士的讽刺话语:“他们来岛上是要做好事,他们自己的确过得挺好。”“怪不得那些群岛在他们离开之后轻松了很多,他们把能看见的东西都扫荡走了嘛。”“他们教土著人怎么穿衣打扮,怎么签署土地出售合同。”其中最绝的一条是:“传教士们来到夏威夷之前,这里有四十万快活的、裸体的夏威夷人在山里互相杀戮,乱伦,吃得很好。传教士们来这里走了一遭,这里就只剩下三万衣冠整齐、生活困苦的土著人抱成一团挤在海岸线上,他们一无所有,只能对基督教表表忠心。”在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里,单是姓惠普尔或者姓休利特,就能让人浑身不自在。总是有人在说约翰・惠普尔医生放弃了教会,去当百万富翁了,还说休利特离开了教会,去窃取那些毫无戒备的土著的土地。
到了学术调查的第五个星期,十九岁的三年级学生霍克斯沃斯・黑尔要求给他些时间,对全班同学朗读他在这一问题上所做的研究成果。他用毫无感情的、冷静的声调展开了论文:“在19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几艘小船将传教士送到夏威夷。一共有十二艘船,乘坐着五十二个传教士。他们来到岛上,总共花费了一百二十二万美元。在岛上进行了将近三十年的宗教以及社会服务之后,传教士们实际上没有任何土地,除了一位叫作亚伯拉罕・休利特的,他娶了一个夏威夷妇女,那位妇女的家族一向将家族的土地记在她名下,这样做是为了族人的利益。惠普尔家族没有任何土地。黑尔家族也没有。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有了几块地产,在上面建他们的住宅。事实上,1854年,夏威夷政府意识到了传教士家庭的不幸处境,通过了一条特别法令,允许那些为群岛做出特别贡献的传教士以优惠价格购买小块土地。政府之所以这样做,亚伯斯教授,因为他们怕的不是传教士攫取土地,而是怕他们返回美国,并且带走他们的子女。政府在这一事件上的会议记录十分清楚明白:‘1851年6月,接受土地或申请拥有土地的传教士均提供了在他们看来十分公平的补偿款,之后他们才行使这一权利。既然他们的申请已经获得批准,就说明,国王陛下的政府对待这些申请的方式与对待其他的土地申请别无二致。传教士们与其他购买土地的人一样,以相同的价格购买相同数量的土地,并没有因为其身份而拥有特权,这一点无可争论。但是,除了他们理应尽到的义务之外,传教士对我们的人民也做出了巨大贡献。出于对这些贡献的承认和感激之情,在本地土著人口急剧减少的情况下,对于重要政策的每一种考虑都应防止他们将其子女带出群岛。因为他们做出的卓越贡献,我们提出一个正式的解决方案并且制定条款,保证他们的子女留在群岛上生活,表达我们民族对于传教士的感激之情。’”
读到这里,霍克斯沃斯盯了一眼教授,继续说道:“亚伯斯博士,这一方案的条款得到了实施,调查委员会发现,传教士们在岛上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他们获得的补偿又太少,以至于整个社区一致同意政府的决定,允许任何在岛上服务满八年的传教士购买五百六十英亩政府土地,价格比外来的白人购买的价格每英亩低五十美分。那时候平均的购买价是每英亩一元四角五分,所以这就意味着价格优惠百分之三十点五。或者说,他们在岛上辛勤、忠诚地服务一年,就可以得到一个百分点的优惠。就我所找到的材料来看,传教士获得土地的方式只有这一种,即便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太穷了,以至于连政府提供的优惠价格都付不起。
“夏威夷当时急需传教士家庭留在岛上,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公正:‘传教士们在岛上最重要的果实不是蔗糖,而是他们的儿子。’现在,如果你想说,传教士们那些天分极高的儿子们离开夏威夷,来耶鲁大学进行学习,然后回到群岛上去,攫取了大量重要的工作,例如医药、法律、政府工作和管理工作的话,那么你的说法非常正确。但如果你想这样说,就请不要责怪传教士,要怪就怪耶鲁大学。
“我认为,谴责这些家庭偷窃他们从来没有拥有的土地,这样既有失公平,也不符合事实。攫取土地的,正是那些非传教士背景的家庭,那些新英格兰的海上流浪汉。随后,这些人攫取的土地被传教士的儿子们管理,以换得一笔费用。难道应该任由这些土地就此荒废吗?你说的事实适用于塔希提岛。那些事实并不适合夏威夷。”
他坐回座位上,由于激动而满脸通红。他期待着同学们报以掌声,因为他胆敢与傲慢的教授针锋相对,但霍克斯沃斯所说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他的话不符合当时的潮流,并不为人们所信。大家继续开着有关传教士的玩笑。黑尔看到,他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取得任何成就,还将自己置于一种十分严重的、与教师对抗的不利地位。但最让他感到心灰意冷的是他在普纳荷学校的同学——休利特・詹德思等人——都为他感到羞耻。身为传教士后代的尴尬原本只会持续一小会儿就自行消亡,现在却传得满城风雨,迫使全班同学要么是反对传教士的一派,要么属于支持的一派。几乎所有人都属于前者。让普纳荷学校的毕业生们感到愤怒的是,捅这娄子的居然是他们自己人。
霍克斯沃斯・黑尔的第一次公开辩论后果相当糟糕,但他的研究让他对自己的祖先有所了解。于是,不管那些攻击传教士的俏皮话说得多么聪明,霍克斯沃斯都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在很多方面,这种知识——以真理那种微妙的方式——使他变得更加坚强。
对夏威夷历史的迷恋横生出的枝节激怒了整个耶鲁,导致霍克斯沃斯暂时从耶鲁大学休学了一阵子。有一天,他正泡在图书馆,读着一份早期的火奴鲁鲁报纸《波利尼西亚人报》。霍克斯沃斯想换换脑子,看看那位容易激动的主编詹姆斯・杰克逊・贾维斯到底对传教士作何评价。一个故事突然吸引了他,讲的是贾维斯如何反抗法国军舰炮轰火奴鲁鲁的事,为的是阻止法国向火奴鲁鲁无限量出口红酒。故事还讲了法国当局如何威胁要用九尾鞭抽他,还要游街示众。接着他翻过那发黄的报纸,读到英国领事馆果然对可怜的贾维斯进行了鞭打,因为他维护夏威夷的利益,反抗英国干预当地事务。读到这儿,霍克斯沃斯开始自嘲起来:“贾维斯肯定是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就跟我一样。”这种自负的想法让他开心不已,开始对这个素不相识、主意不断变换的编辑产生了同情心。贾维斯跟夏威夷人和传教士都交上了朋友。突然,霍克斯沃斯又看了一眼那个名字:詹姆斯・杰克逊・贾维斯!他以前不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