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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

“我在德国读的研究生,这事你知道吗?那是从耶鲁本科毕业之后。那里有我认识的人,我可以做些事情,安排最高层的会晤,会见一见希特勒。不过,我也想去会见我的两位朋友,施瓦兹和申戈尔德,他们两人是我的老同学,犹太人,非常有实力的银行家。可他们还没有回我的信,德国犹太人的情况,你有听过吗?”

“没有很确定的信息。”林鸣回答道。

“我的朋友何凤山,驻维也纳的总领事,他跟我说起过。他们通过了反犹太法,没收了犹太人的财产。我准备去找一找我的老同学,如果他说的属实,我会面呈希特勒。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将要说服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加入反日本联盟。这是我的使命。”

他们举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你呢?”孔祥熙问道,“你的使命是什么?你没有家累,无牵无挂,说起来你是可以献身于某一项事业的。”

“从来没有过。”林鸣回答他。

“这不就是忘记战争,忘记祖国了吗?”

林鸣摇了摇头,“我当然反对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要记住,我是杜月笙的手下。”

“可你不是青帮的一员啊。”

“对,”青帮成员是要用生命盟誓的,“我是他的儿子,这就够了。”

“我估计你继承不到什么财产。”

“是啊。”林鸣并不是杜月笙名正言顺的儿子,既不是老婆生的,也不是小妾生的,甚至不是他的情人生的。说起来,他的出生,来自于最不堪的一种关系,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而且,他现在得到的薪水也少得可怜,只够在法租界租一间小小的公寓。

不仅仅林鸣生活在杜月笙的阴影之下,对面的这位孔博士,对杜月笙的权势也有仰仗,林鸣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本来,青帮和国民党高级官员之间,就有一笔血债连接了他们的关系。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发生的那场大屠杀,多位共产党高层领导人惨遭杀害,他们被国民党以和平谈判的名义骗到上海,结果遭遇杀害,而这场凶杀的执行者就是杜月笙。这次血洗更加稳固了国民党的势力,也终结了国共之间的第一次合作。对于共产党来说,从那时起,一切都改变了,从此他们转入地下,至少在城市里是这样。而在农村,他们退回到江西,但遭到了蒋介石军队的“围剿”和驱赶,自此,他们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往北方的陕西,在那里,他们建立了新的根据地,继续对抗日本。

把共产党从政府中赶出去,应该归功于杜月笙,也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里面的高级官员也成了杜月笙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些国民党领导人因为和宋氏姐妹的婚姻关系,都成了一家人。宋美龄是蒋介石的夫人,宋霭龄嫁给了孔祥熙,宋庆龄是孙中山的遗孀。她们的哥哥宋子文曾经担任财政部长。他们这些姻亲关系稳固了他们的绝对权势,但同时也给国民党政府抹上了一层王朝的色彩,虽然自一九一一年起,中国封建王朝已经结束了。不管怎样,这几大家族控制了中国的命脉,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依然仰仗着杜月笙,向他示好。

而且,他们似乎对日本人也无能为力。他们将国民政府南迁到南京,同时和他们南迁的还有六十四万件珍贵的文物,这些文物原本是紫禁城的藏品。这个看起来颇有预见性的举动,是否昭示了国民政府对前景的担忧,或许他们预计到了北平和天津沦陷的一天。面对敌人的入侵,这两个城市会在不抵抗的状态下拱手相让吗?如果真是这样,下一个就会轮到上海了。

“如果他们占领了我们的城市,”林鸣说,“上海的夜生活就萎落了,消失了,没等你来得及转身。俱乐部、金钱,还有爵士乐,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伴随着其他的一切。如果那一天来临,天堂也会阴沉,大地一片黑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莫斯科和柏林,还有伦敦,而你,我的朋友,”孔祥熙顿了一顿,眨了眨眼睛,林鸣可以看到,在那圆形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饱含着基督徒的悲悯之情,“如果他们瞄准了森冈,你不要出手阻挡,即使他的身边站着的,正好是你的人。”

林鸣的脸慢慢地硬冷起来,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掩盖了心中的翻江倒海。这已经抵达他脆弱的平衡点了。

“同意吗?”

林鸣默默地垂下了眼睛,“好吧。”他违心地说。

礼拜五,又到了冯医生给杜太太上门出诊的日子。冯医生在大太太的软榻边坐下,给尊贵的大太太搭了脉,又察看了她的眼白和舌苔。他开出了一张新方子,还建议大太太晒晒太阳,呼吸点新鲜空气。整天抽鸦片的大太太,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鸦片味。宋玉花一直陪坐在一边,冯医生临走时,她起身从大太太的钱包里拿出了几枚银元给了冯医生,谢了医生。

那天很晴朗,宋玉花轻轻转动木百叶,阳光立刻透过缝隙,洒了进来。这是晚春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黄梅天就要开始了,到那时,空气里充满了水汽,地板和墙壁上也会返潮。

大太太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她不习惯太阳。宋玉花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手说,医生说了,这样对你有好处。大太太像一个孩子一样平静下来了。

阳光透过木百叶,将一缕缕光线照在了进来,在宋玉花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在大太太的房间里看见阳光。和煦的晚春清风也吹了进来,她看着灰尘在光线中跳舞,在阳光下,大太太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红润。宋玉花看着她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在这个家里,她是个仅次于女佣的人,只有在大太太身边,她才是有用的。她看见大太太的眼神有点不对,直勾勾地盯着墙壁,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墙上是一幅画,她平时都没注意到这幅画,现在阳光正好打在这幅画上。大太太慢慢地抬起了手,手指指着画,好像要说什么话。

一只苍白的、像爪子一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宋玉花的手腕。“那里。”这位老女人指了指墙壁。

什么?你是说,那幅裱好的画吗?宋玉花起身走了过去。

“画的后面。”

宋玉花很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位沉湎于鸦片的老女人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完整连贯的话。这幅小小的扇画,裱在镜框里,是模仿明代画家陈洪绶的粗劣赝品,这种展示艺术修养的画作,很受中等人家的青睐。

“后面。”大太太又说了一遍。宋玉花将画框掀开一角,后面什么也没有,她只看到泛黄的墙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