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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钢琴家,他也一起去死吗?”他问杜月笙。

“放过他吧,当然是在可能的情况下。”杜月笙眯缝了眼睛。这是一双冰冷的眼睛,赵富年注意到了,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只要取了大将的性命,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无论牺牲的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凭借多年的经验,赵富年知道了这件事情很重要,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重要。在那间租来的小公寓里,他兴奋了好几个小时,想象着那个日本人倒在他的枪口之下的情景。这间公寓在皇家剧院的后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把烟头摁在窗台上。从这个窗口望出去,他可以看见剧院的后门,乐手们从那扇门进进出出,从那扇门出入的还有厨师、服务生和清洁工。可是他很容易就把那个钢琴家给认出来了,他看上去像个管事的人,而且,他的手上从来不拿任何乐器。

然而,赵富年还需要更多的细节,尤其是森冈和那个钢琴家之间的来往,这些信息只能来自于剧院内部的人。不久,他的目标就锁定在一个名叫陈贵阳的服务生身上。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剧院关门之后,他在剧院附近的一个小面摊上听到陈贵阳和别人在说话,他听到了一口柔和的南方话,很像赵富年自己的口音。那是浙北地区的方言,这样说来,他们是半个老乡了。赵富年假装着看那个油墩子的摊头,就势凑到了他的身边,听他和身边的人说着话。他确信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县城,运气实在太好,他心里一阵狂喜。他还听到他的同伴叫他的名字,原来他叫陈贵阳。陈贵阳是个理想的目标,他和另外七个服务生挤在一间房间里,他一天吃两顿,他把攒下来的每个铜板都寄回了家乡。掌握了这些信息,就可以去搭讪了。

那天夜里两点半的时候,赵富年开始了行动,他尾随着这个服务生去了一个小吃摊。当时,陈贵阳正在对付着小笼包,他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咝溜溜地吸着里面的汤汁。就在这个时候,赵富年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假装不小心掉了几枚铜板,有几枚还滚到了陈贵阳的凳子底下,他只好放开小笼包,侧了侧身让赵富年过来捡。“他妈的你没长眼睛啊。”陈贵阳正吃得有滋有味,心里老大不耐烦。

赵富年说:“听你的口音……你是从浙江来的?”

“是啊。”陈贵阳的不耐烦显然变成了好奇。

“浙北,对吧?”

“是……”

“慢!我的朋友,这不可能吧!”现在,赵富年已经在他对面的板凳上坐下来了,他就像一片影子一样越靠越拢,“我好像认识你哎。你不会是从甬江边上的陈家庄来的吧?”

“我就是啊!”陈贵阳瞪大了眼睛。

“你爸不是那位酿醋的大师傅吗?”

刀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认识我爸?”

“是啊,他可真是个好人哪。”

“可我不记得你了。”

“我是从郭家村出来的。”

他看见陈贵阳在打量着他,在记忆中搜索。这时,该甩出他的王牌了。“哎,你爸爸,”赵富年凑了更近一点,语调里充满了同情,“老人家死得冤啊。”

对面的年轻人瞬间僵住了,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吃了一半的小笼包,包子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肉香。他眨了眨眼睛,继而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的朋友,”赵富年说着,用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小同乡的肩膀,“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到了上海了,菩萨会保佑你的。”

“没有,没有保佑我。”陈贵阳头垂得更低了,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我拼命干活,可我啥也没挣到。老家还等着用钱,可我连自己都喂不饱。”

“唉,”赵富年陪着叹了一口气,“是啊,可是,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他用老家的方言说道:“我们老乡就应该互相帮助,对不?”他拿出了几个铜板,跟伙计又要了一客小笼包,“呃,我的朋友……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贵阳,陈贵阳。我长得瘦,大家都叫我刀豆。”

“郭力伟,”赵富年顺口扯了一个谎,“你听着,刀豆,”他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给你一个捞外快的机会。”

第二天,深夜两点钟,演出结束了。和往常一样,宋玉花跟在杜月笙后面往外走。经过站在门口的托马斯时,她迅速地将一张纸片塞进了他的手心。他们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对视,在别人看来,他们根本都没有注意到对方。那天,她穿了一身象牙白软缎旗袍,上面绣满了浅粉色的蝴蝶。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而他正在和一个打着黑领带的英国人说话。然而,他们的手在暗中碰到了一起,一张纸条从她的手中传递到他的手中。他也迅速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她一下,以示回应。她消失在人流中,他马上把字条塞到了口袋里,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和人们打招呼,而内心,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有话要对他说。

而他,知道她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一坐上黄包车,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那张字条。他打开了字条,借着路边昏暗的路灯,急促地看着纸条上写的字。他听到自己的内心在狂野地呼叫:

华联茶馆

海格路[24]麦琪路[25]路口

七月二十九日,礼拜四,下午两点

等到那一天,坐上有轨电车后一问,托马斯才知道,碰面的地点有点远,几乎都到法租界的西头了。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载着他,摇摇晃晃地向西驶去,看着马路两边越来越浓密的绿荫,他把这次约见的可能都想了个遍,可他还是猜不出她为什么约他。还没到目的地,他就跳下了电车,他想步行走到海格路,以此来安抚一下骚动不安的神经。

到了茶馆门口时,离约会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了,他在门口定了定神,走进了茶馆,立刻,马路上的暑气就被关在了外面。茶馆里光线幽暗,一眼看过去,里面几乎没几个人,宋玉花挑了一个顾客稀少的时间。天气那么热,没有人愿意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出门。他走过一个个木屏风隔开来的小房间,里面都空无一人。直到他走到尽头处,是一个圆形的隔间,隔间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是那种老式的八角木格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马路上有轨电车的轨道。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玫瑰花图案的墙纸上,照在白色缎子坐垫上,照在桌子上一壶热茶和两只杯子上。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她坐在那里,当他走近时,她站了起来,脸上漾开了一个浅笑。“你来了。”她说,向他伸出了手。她穿着了一身样式平常的白色棉布旗袍,一双高跟鞋的鞋跟有两英寸,这是上海女人们喜欢的款式,除了耳垂上两粒小小的珍珠,她身上再也没有其他的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