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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俱乐部叫夏莲坊,拿到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后,他立刻就去找徐先生。徐先生还住在原来的亭子间里,房间里还是到处堆满了手抄的乐谱。托马斯请他把俱乐部里演唱的歌曲曲谱都记下来,徐先生愉快地答应了。

搁在以前,这种俱乐部,托马斯根本不屑于进去。一到晚上,里面都是妓女和嫖客,嫖客们清一色都是中国男人,而妓女却是什么肤色的都有。她们中有俄国人,有法国人,有乌克兰人,有从南美洲来的,也有披着长长黑发的印度女人。她们中甚至还有一个阿拉伯女人,终日披着黑头巾,他不知道这只是她在俱乐部里的打扮,还是她平时的装束。因为,在这里,戴着面具出现的人实在太多了。

整个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托马斯担任着这家俱乐部的乐队领班。他的手下,有五位中国乐手,还有一位妖娆的歌女。歌女往台上一站,一唱就是一晚上,她的腰肢细细的不盈一握,唱到动情处,上身往前倾,托马斯担心她的腰肢会折断。唱起哀怨的歌,她的身子轻轻地摇晃,随着调子摆动。她窄臀削胸,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孩子,唱歌的时候,她就一边咏叹,一边扭着她小小的屁股。走进这家俱乐部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坐进雅座,听着哀怨风骚的歌曲,他们的手伸到了女伴的裙子下面。这些眼神空洞的女人,无精打采地靠在男人身上,除非男人出手够阔绰,她们才会发出一点欢声。这些男人是他的听众,是他为之表演的对象。虽然在这里,他们和妓女没心没肺地调情打骂,他知道,其实,他们的生活,也不容易,只是就着夜色,在这里荒唐一把罢了。

九月的一个夜晚,风情万种的歌女正在唱着《桃花朵朵红》,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歌,被张帆唱红后,是各个俱乐部里的必点金曲。唱到高音部时,歌女都快接不上气了,这时,伴随着一阵踢门的咚咚声,舞厅里突然一片混乱,托马斯只听得一片尖厉而惊惶的叫声,音乐一下子被打断了。

托马斯不明就里,示意乐队继续,这时,只有几对舞伴还跟着音乐跳着舞,其余的都退下去了。托马斯勉力维持着节奏,歌女犹犹豫豫地开始唱起了下一段。

可是,一会儿门就被踢开了,一个警员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枪支。灯光霎时亮起,照在托马斯身上,他呆坐着,而台上的其他乐手一溜烟地都不见了。

舞女们迅速地从后门溜走了,其中一个女孩见他还在那里傻呆呆地坐着发愣,冲到台上,一把拉起他,把他拽下了舞台。这个深肤色的女孩叫阿比亚,来自于加尔各答,她总是身披丝质纱丽,一把秀发编成粗辫拖在腰后。

“他们冲进来干吗?”

“搜捕表演抗日歌曲的人。快走!”她拉着他穿过了一条短短的后廊,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一下子闻到了清爽凉快的夜晚空气。“他们会杀了你的。”

“抗日歌曲?我们不是在演唱爱情歌曲吗。”

刚才,阿比亚已经把纱丽撩了起来,现在,她干脆取了下来,撒腿快跑。他跌跌撞撞地紧跟着,在路边人家高墙的阴影里奔跑。从他们身后的俱乐部里,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枪声。

跑过一条街后,他们终于慢了下来,重重地喘着气。

“你再也不能回去了。”她说道。

“可他们还欠我半个礼拜的薪水哪!还有,你说的抗日歌曲,是什么意思?”

“你只知道弹琴,并不懂得那些中国歌曲的含义。有些歌曲是左派的,是宣传抗日的。你知道吗,那首《义勇军进行曲》,是电影《风云儿女》的插曲,就是左翼作曲家聂耳创作的,人们称他是时代的先锋。你天天晚上都会弹这首歌曲,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会有今晚的突袭。”

“我一点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说什么的。”

“现在你知道了,不要再回去了,那里现在很危险。”她说着,伸出手握住了他。

他的心从身体的深处升起,那是屈辱和失落的黑暗渊薮,是身体深处的一个黑洞,他曾经躲在那里,孤独地存在,与世隔绝。宋玉花是他的天使,可是她飞走了。阿比亚是强健的、黝黑的,她的四肢修长而灵活。当他们在绝命奔跑时,她是带路人。现在,因为刚才的一番激烈运动,她容光焕发,身上散发出的香料的温暖芬芳包围了他。即使她只是因为同情他,他也不在乎。他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心,因为她而怦怦地跳动。“你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的吗?”他表述得如此直白。不远处,枪声还没有停息,含蓄温柔不属于此刻。

她带着他,走进了老城厢,爬上两段黑乎乎的狭窄楼梯,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有一扇天窗,花纹繁复的木质窗棂挡住了这扇唯一的窗子,夜间的清凉和黎明前的声音,从缝隙间透进来。她的身子微微缩了一下,抖开一条柔软的、用了很久的蓝色毯子,摊在了床上。

“我想睡觉了。”她说着躺了下去,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他脱去衣服,想了想,把裤子也脱了,躺到了她身边。她一下子把身子转向了他,解开衣衫,只剩下了内衣。他发出了一声快乐的呜咽,她咯咯地笑着,伸出矫健的大腿,环住了他的身体。她的肉体是坦率的、随性的,和宋玉花是那么不一样,宋玉花的一举一动,都带足了分寸感。现在,阿比亚把内衣也褪下,托马斯心里充满感激,他甚至感激今晚的突袭,把他送到了这里,虽然这意味着在夏莲坊的差事就此要告一段落。他们做完后,他把头轻轻地抵在她光滑的肩头,发现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透过窗棂,外面的阳光在墙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已经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他的身体上,留下挤压过的温存记忆,他用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地方。

他发现了一张便条:很抱歉,柜子里没什么东西留给你吃,只有一点饼干,想吃你就拿。我不会再回夏莲坊了,你也不该再去。当然,你可以再来这儿,敲敲门看看我在不在。这一回就算了,下次,记得带件礼物来。

他看着她孩子气的笔迹,是中规中矩的拼写,显然是教会学校教出来的。这是第一次他想到了她的出身,想到她怎么会来到了这里。一个受教会教育的印度女孩,来到上海做舞女。看着她的字条,他意识到,和他一样,她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寻找她的自由。谢谢你救了我,在她的便条下面,他写下了一行字,他自己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不是宋玉花,然而她伸出了她的手,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感激。因为她,当又一天来临时,他安全,充满活力,享受着一个女人给他的满足,现在,他可以走着回家了。